傥骆道北口为关内道骆屿谷,南口为剑南道傥水河谷,约有四五百里路,为连通秦蜀两地重要官道。官员南下上任或北上进京述职,民间往来,商旅货物也多走此道,出北口约二里的终南镇客栈酒肆林立,为南下剑南道送别首选之地,镇子不大街上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阿娘,今日能见到阿耶嚒,温叔早晨就去了,怎不见回来?”终南镇林阳客栈内,小童年约八九岁,身着翠色缎子锦袍,双眼灵动灿若星辰,眉目间尽是焦急之情。妇人四十余岁,雍容华贵,神色略显忧愁,摸着小童头安慰道:“东海莫急,温叔打点好,会来接咱们。”母子二人正是刘仁愿发妻陈元英与爱子刘东海。
显庆五年刘仁愿出征百济,大获全胜,被封为熊津都护,与新罗王子金仁泰共同守卫百济国都泗沘城。有一日刘仁愿驾马巡察海防,东临沧海,见海天一色,波涛翻滚,颇为壮观,恰逢几日前夫人陈元英诞下一子,还未取名字,遂为爱子取名刘东海。刘仁愿原本膝下并无子女,四十余岁才老来得子,对小东海十分疼爱,开学馆请老师教授儒术经典治国方略,又让家将教些强身健体的武术,刘仁愿闲暇时也亲自指点一二。
自夫君出事,陈元英一直隐瞒东海,小诸葛温永言求见英国公李積,希望英国公写封书信,让刘仁愿流放前与家人一叙。英国公当即答应,得了书信,温永言先派人探查刘仁愿押送动向,早一日将东海母子二人接到终南镇住下。到了客栈,陈元英才将夫君如何延误军机,圣人如何治罪,如今将流放三千里外姚州之事告诉东海。
“没人为阿耶求情吗?”刘东海从小聪明,又生在将门,心中知晓父亲官职不小,平日父亲只要回长安,家中前来叙旧走动的同僚可不少。
陈元英道:“圣人在气头上,能免死罪已是万幸,《唐律疏议》你是背过的,后期不至如此大罪,朝堂上谁敢求情!”
刘东海心中难舍父亲,“那我能跟阿耶一起到姚州吗?”
陈元英轻叹一声,道:“傻孩儿,那地方荒凉孤苦,圣人难得开恩赦免全家老小跟随流放,等你将来长大成人,我们再去找你阿耶。”
母子二人正说着,敲门声响。东海跑去开门,“温叔,康叔,见到我阿耶麽?”忙将温永言、康德申二人迎进来。
温永言道:“刘夫人,已安排妥当。稍后到驿馆,此次多亏了英国公的书信。”
陈元英道:“有劳温先生。英国公大恩待回到长安,我带东海登门道谢。”
温永言为刘仁愿旧部斥候营郎将,文武双全,辽东军中有小诸葛美誉,相熟的都叫他“诸葛温”。两年前,温永言称病退出军籍,便不知所踪,直到近来刘仁愿因罪入狱,才来到长安,为老长官上下奔走。
温永言道:“见了将爷后,老康送夫人与小郎君回长安。我与郭林,孟传义二位兄弟沿途护送将爷。”
陈元英感激道:“东海,快向你二位叔叔磕头谢恩。”
小东海忙跪下,脑袋还没着地,便被温永言抱起来,“小郎君折煞我了,夫人切莫多礼,我二人与将爷出生入死十多年,早以把将爷当做兄长。”
陈元英还想再谢,却被温永言催促的去驿馆。康德申叫郭林与孟传义一同前往,终南镇不大,众人行了片刻,便至驿馆。
温永言吩咐郭林与孟传义去置办两桌上好酒席,用食匣装了,其中一份预备给押送刘仁愿的押差肖万里众人。
郭林生得彪悍,向来性子直,骂道:“好一桌酒菜,偏要喂这群猪狗。”
孟传义道:“那些个押差得了好处,路上才不会为难将爷。”郭林瞧着四周人少,低声道:“狗押差昨夜欺诈将爷,依我看到不如在秦岭里找个没人的地方,结果了这几只猪狗,救了将爷,咱们兄弟去西域养马,岂不逍遥自在?”
孟传义忙捂着他嘴:“你这莽汉,忘了我等为何离开辽东,诸葛温自有安排,可别坏事祸害将爷。”
酒菜置办好二人各提一盒即往驿馆赶,半道上郭林揭开食盒盖往押差们的饭菜里吐口水:“给这帮猪狗加点料。”还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往酒壶里撒尿,被孟传义拦下。
郭林与孟传义赶回驿馆,众押差才睡醒。郭林将“有料”的食盒递给押差,道:“诸位辛苦,略备酒菜,请用过再赶路。”郭林心中暗笑,吃爷爷的口水去。
肖万里道:“诸位客气,此为我等分内差事。陆章兄弟领着诸位去看看刘公。”
避开众人,温永言暗中摸出一锭金子塞给陆章,“有劳陆兄。”陆章心中暗喜,“好说好说”,忙将金锭接来瞄一眼,放到怀中。“诸位跟我走”,陆章头前带路。
终南镇驿馆有各类厅房二十多间,刑房在最里,房中铺满茅草,只立着一张破烂木桌。陆章道:“老...刘公就在这里,有话快些说,半个时辰后启程,天黑前需过了鹞子峰。”说罢打开刑房铁锁,返回去用酒菜。
听到响动,躺在茅草中的刘仁愿醒过来,眼中看到妻儿,温永言等几人,心中顿感温暖。刘东海见刑房门打开,钻进去扑在刘仁愿怀中,哭叫道:“阿耶!”夫人陈元英也过去抱着刘仁愿臂膀痛哭,刘仁愿目中泛着泪光,张开怀抱拥着妻儿。
温永言,康德申,郭林,孟传义看到此景都不忍打扰,想到时间短暂只有半个时辰,忙进去参拜:“见过将爷。”
刘仁愿将四人一一搀起,道:“自犯军法,便不再为将,这些礼数免了罢。四位兄弟与我出生入死多年,如不嫌弃,今后叫我一声大哥,我心中才舒坦。”
四人相互看看,温永言先应声叫“大哥”,接着康德申,郭林,孟传义也跟着叫“大哥”。
刘仁愿大笑道:“如此才好。”
郭林用袖子擦擦桌子的灰尘,摆上酒菜,每人倒了半碗酒,没有椅子坐,众人都围立在破桌前。大伙儿齐举酒碗,温永言道:“我等祝大哥一路平安。”
刘仁愿道:“多谢诸位兄弟。”说罢众人各饮碗中酒。刘仁愿又为众人斟酒,见屋外并无看守,道:“这碗回敬各位兄弟,都怪我当初心中生疑,让诸位离开辽东军,断送了兄弟们前程。”温永言道:“大哥休要自责,离军是我等共同商议而定,若非离开辽东,今日还能否活在世上亦是未可知。”
康德申道:“诸葛温所言极是,老康我这条命本就是大哥从死人堆里救的。”
孟传义叹息道:“大哥让我等离军探查,两年来不敢懈怠,如今才有些眉目,大哥却造此劫难。”
郭林道:“还不是三年前圣人患疾,天后欲……”
正要说出口,门外闪进来一人。陈元英忙道:“东海,说好耍行军拳的。”
刘东海心知阿娘故意岔开言语,“阿耶,请看郭叔叔教孩儿的行军拳。”一招一式练起来。
进来的是押查薛旺,过来查看,温永言拿出十两金子给他:“薛兄行个方便。”薛旺道:“诸位快些吃,肖老大吩咐吃完便要出发。”说罢面露喜色揣着金锭回去吃酒。
东海耍的行军拳为辽东军平日操练所用,攻守兼备,刘仁愿身为辽东卑列道行军总管,对这拳法很熟悉,看到东海练出来,心中甚是欣慰。
刘东海打完最后一招,屋内众人都点头夸赞,刘仁愿道:“好儿子,果然是我刘家儿郎。”将东海拉到身边,撕只肥鸡腿塞到儿子嘴里,东海用手接着吃起来。
刘仁愿为陈元英斟满酒碗,“这碗酒,我来敬夫人。”与夫人陈元英对饮一碗,陈元英心中悲伤,眼含泪花。
刘仁愿摸着东海头:“刘家几代人皆是从军为将,有劳夫人将东海扶养长大,好生教养。将来如有机缘,再去战场上博取功名,报效朝廷。”
陈元英道:“夫君安心,奴家将东海抚养成才,便去姚州寻你。”
东海心道,要是我将来当上将军立下大功,兴许圣人会饶阿耶回长安。
刘仁愿叮嘱道:“回到长安后,若有难事,可去求见英国公,老长官念在多年追随定会照料。如若英国公无暇顾及,便卖掉长安宅院,回绥州老家生活。”陈元英点头记下。
温永言见刘仁愿吩咐妥当,恐押差来查看,近身凑到刘仁愿耳边道:“大哥,两年来兄弟们查到......如今......。”刘仁愿附耳仔细听着,面色微变。温永言说完,刘仁愿心中无喜无悲,如今流放之身和死人没什么分别,已经无缘面圣,再说此事蹊跷圣人也绝难相信,也不知如何安慰众兄弟,众人相对无言。
即将分别大伙儿毫无食欲,只有刘仁愿胃口大开,不停与众人碰杯饮酒,大口吃饭菜。刘仁愿酒足饭饱后,出发时辰也将到。温永言寻到众押差,取出个布包,“路上有劳诸位照看,此处黄金一百两送与诸位做盘缠,到达姚州再送上黄金一百两。”
肖万里当着几个同僚面,也不好推辞,只好道:“我代兄弟们愧领了。”向陆章使个眼色,陆章忙接下布包,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分这到手的一百两金子。
肖万里开口道:“启程喽!”众押差各拿兵器行李,陆章给刘仁愿带上枷锁。东海看到此景心中悲伤再难忍受,“哇....”一声大哭起来,两串泪珠顺着面颊留下。六名押差将刘仁愿围在当中,催促着朝山下骆谷关走去,陈元英将东海抱在怀中,用衣袖挡着东海双眼,直到刘仁愿去得远了,众人方回客栈。
过了关口,此程才算开始,刘仁愿举目远眺,见秦岭之巅太白山高耸入云,远处山峰层峦起伏直接青天,山谷中林木茂密,枝叶或赤或橙或翠或绿,交相辉映犹如画卷,一派秋日美景。眼前之山唤作鹞子岭,众人来到山脚下,见官道口立着块石碑,碑体痕迹斑斑,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亦不知何年何月为何人所刻。周围百姓流传,三国时期曹魏灭蜀,便是走此路取汉中。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数百年后,当年三国时的英雄豪杰也都归尘入土,烟消云散了。众押差都不识得碑文字体,刘仁愿瞧去,认得是纂书,见那碑上刻着:
傥骆通秦蜀,四百险路行。
牛岭十八转,鹞子九翻身。
白鹤黑水游,大蟒屈曲弯。
老君山中眠,都督立黄泉。
碑文所写皆为傥骆道上险要所在,鹞子岭,十八盘岭,牛岭,老君山,黑水河,大蟒河,都督峰,六十三屈曲岭,黄泉谷等。眼下需得翻过鹞子岭,赶到据此三十余里外的驿馆过夜,众人脚程加快,顺着官道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