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带着一丝温暖笼罩着这片林子,有颗老树足有三四杖高,叶子枯黄凋零。老树下散落的枯叶上仰天躺着个少年,他身上的灰袍子穿用久了略显发白,衣袖上开口划痕像是新添不久,脸上脏兮兮的,散乱着头发,左手边放把与他等身长的一把刀,外面裹着层麻布,只露出刀把,右手环抱着一只酒葫芦,葫芦是少见的大个头,能盛下七八斤烧酒。
少年睁着大眼看向天空,“咕咕...咕咕...”,肚子叫出声,少年伸出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斜眼看着酒葫芦,喉咙蠕动。他右臂收紧搂住葫芦,左手轻轻放到葫芦塞上,却不敢用力将葫芦塞拔出来,用着分毫力道一丝丝往上启。
木塞终于拿下来,少年斜眼瞧瞧树上,慢慢坐起来,举起大葫芦送到嘴边,方要吃两口酒,“啪...”脑瓜子着了一下。
少年气道:“再打便将酒都倒在树下,让老树也痛饮一回。”装样子要倒酒,又问道:“肚子饿,吃一口也不行?”
老树上传来个声音:“肚子饿吃干粮呐,我看你小子是想吃酒!老子早说过,有本事能在老子手下过三招,就许你饮酒。”
少年道:“放着官道不走,偏走荒山野岭,干粮早晨便吃净光。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上哪儿找吃的。”
话音未落,树上跃下一大汉,抢过酒葫芦饮了几口,盖上葫芦塞,却从怀中摸出半张饼递给少年:“给你,昨日吃多了酒犯迷糊,到忘记吃这饼子。”二人相视一笑,少年接过饼子分开两半,一半揣在怀里。汉子拿着酒葫芦走在前面,少年提着刀,跟在后面边走边嚼饼子。
汉子年俞四十,面色微微发白,喝酒后脸上才渐现红晕,他目光坚毅下颌冉冉有须,身穿灰旧袍子。汉子笑骂道:“老子也算帮你,爬山谷钻林子能磨性子锻炼体魄,你小子口口声声要做“天下第一刀”,这点苦都吃不了,想必在做“天下第一大美梦”。”
少年道:“总得让我吃饱嘛,你倒好有酒相伴,喝迷糊就睡,我吃不饱还得扛着刀,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汉子呵呵乐道:“酒葫芦也归你罢。”大吃几口酒,紧上木塞,把葫芦当中的挂带儿打个结,转身套在少年脖子上。
少年正欲发作,那汉子道:“许你吃一口润润嗓子。”
少年吃罢干饼正口干舌燥,忙启开木塞,灌一口烈酒,入口辛辣,咽下去腹中一阵火热散开,口内生津,回味无穷。
那汉子道:“跟紧喽,去官道上买些干粮。”说罢迈开阔步在前带路,少年挂好葫芦,扛着刀跟在后面。此处荒无人烟,哪里来的路?汉子只管在前头行进,二人经过半尺高的野草丛,穿过竹林树林,翻过沟壑险峰。
少年约有十二三岁,步履稳健,想是打小习武练就了超脱同龄人的体魄。那汉子却是越走越急,开始还能看到身影,越往后却再难瞧见他,少年只好顺着路上足迹追上去,汉子也不走太远,每到少年气力不足停下来歇息,便不知从哪里转出来,取下少年身上的酒葫芦吃上两口烧酒。再道一句:“到底要做天下第一刀还是做天下第一美梦?”又将葫芦递给少年,自往前行去。少年被他激得心中斗志又起,亦不再多耽误,顺着前面身影又追上去。
如此行进四五十里已到夜里,少年心力交困,出了一身汗,靠在树上歇息。山中万籁俱静,半轮弯月伴着几颗残星挂在天上,偶尔传来虫鸟叫声,少年知晓汉子在附近,心中也不生惧。“天下...第一....”,听到呼唤声,少年心中一喜,抬头看见远处火把摇晃,不情愿的应一声:“来喽”,忙起身往火光处走去。
山谷中一条二尺宽的小溪旁,汉子先将酒葫芦抢下来摇一摇,自饮两口道:“没偷饮”?少年也不答话,放下刀与汉子一道捡来枯枝干柴升起火堆。洗了手脸,又捧溪水喝,汉子道:“水凉,口里含片刻再喝。”不知他何时打来一只野兔,取过刀解刨干净,架在火堆上烤。少年围坐在火堆旁问道:“这么走何时能到官道上,莫不是走错方向罢?”
汉子指着前方道:“斜插翻过老君山,山南驿馆旁有片开阔地唤作青龙寨,那里有二三十家客舍食馆,照“天下第一刀”的脚程明日便到。”
少年心中不服气,被汉子一激脸上发烫,抽出刀在空地上习练起来。
汉子一边翻烤兔肉,一边看着少年练刀,心中忍不住赞叹:好儿子,比我当年可不遑多让。小玉,你要是活着看看儿子多好,汉子想到此处心生懊悔。
少年刀法娴熟,只是此刀重三十六斤,刀长与他身高相差无几,旁人看来略显笨重,少年使起来却虎虎生风,不显吃力。不过终究是年少,后力难继,招式上也不够精炼。
汉子烤得兔肉焦黄渗出油来,招呼少年一道食用,父子二人饱餐一顿,汉子又多贪几口酒,面色渐渐泛红,豪兴大发,对少年道:“仔细看着。”
同一把刀,在不同人手中会发挥不同威力。人借刀之利,刀显人之威,皎月下方才普普通通的一把刀寒光乍现,汉子一招快过一招,刀光闪动,少年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招半式,待到看见“十攻三守”时,已然只能看到刀光残影,再往后那把刀竟如同消失一般。
破风斩又叫破风十三式,少年苦练六年,勉强能到“四攻九守”,少年心道:“好强呀!不知何时能达如此境界。”心中暗下决心,将来定要超过他。
汉子停招收刀,吃了几口酒,摇摇葫芦,“剩不多喽”。看着少年,微笑道:“可有想问的?”
少年沉思片刻:“不知先问哪个!”
汉子心中沉思,与杨绛天一战生死难料,我这身子不知还能撑多久。对少年道:“今日但说无妨,索性都告诉你罢。”
少年不在犹豫,脱口道:“阿娘走的那年你去了哪里?此番去剑南道究竟何事?”
火堆里的干柴发出“噼啪”声,父子二人隔着火堆对坐,少年一股脑道出心中疑问。
汉子盯着火焰,火光映入眼帘,缓缓道:“我七岁学武,因出身家族旁系,父母早亡后,受尽欺凌冷落,十三岁离家,算是机缘好遇到高人,传我破风刀法,苦练五年后开始挑战各大门派,十年间对阵一百五十四场,连胜一百五十三位高手。”
少年问道:“输了一仗?”
汉子摇摇头:“连胜一百五十三位高手后,天下诸多门派,较有名气的只剩下佛门的兴善、少林二寺,及道家玄都观。因那大兴善寺与玄都观同在长安城内多有不便,只好去少林寺找人比试。”
少年疑惑道:“学武是为了比试较高下吗?”
汉子道:“这世间只尊强者。我从小受人冷落,立誓成为强者,让天下人刮目相看。那时候又年轻气盛,学得精妙武艺,遂各处找人比武,却落得……”
少年问道:“后来如何了?”
汉子道:“那禅宗自称天下武功出少林,寺内高手如云,除方丈志操外,志字辈还有志相、志空、志远、志净四位大师,号称少林“五宝神僧”。知我以刀法见长,少林寺隧派志空和尚出战,志空是“五宝神僧”里唯一一位精研兵器的高僧,擅使降魔棍与梅花刀。当日午间比武上少林观看的武林人士有二三百人,其中不乏一些手下败将,这些人欲看我如何落败出丑。我与志空只斗到三十招,志空即停手,高呼“平手”。面上打平,实则我输了,这志空大师内炁深厚,将内炁运于兵刃,招式凌厉无比,再缠斗下去,十招之内我必败无疑。”
少年道:“老和尚倒是给足面子。”
汉子点头道:“此战对我启发很大,之后我与你阿娘到华山隐居,修炼内炁,十载后终有所突破。”
汉子看着少年,道:“回想起来,隐居的这十年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汉子盯着火焰,若有所思。接着道:“我正要找个厉害人物试试身手,听闻剑南道无极门出了位奇才名唤杨绛天,剑法超凡,当世无双。我即到剑南道寻他比试,不料门人说他几日前去往天山拜访飞霜门。”
少年问道:“北六派的飞霜门?”
汉子道:“不错,飞霜门掌门白虹远成名还在我之前,以天残刀法,冰魄寒霜掌名震江湖。不过飞霜门远在瀚海都护府,我却不曾去得。听那门人说起,我心中反倒兴奋,难不成杨绛天是去找白虹远比武,不如我也去天山,会会这二位高手。”汉子提起酒葫芦,大饮一口,盯着火堆,到不说话了。
少年急问道:“后来如何了?”
汉子道:“我日夜兼程,赶到天山脚下,杨、白二人已经摆开阵势正欲开打,幸好被我拦下。”
少年一拍大腿,道:“不好好在旁观战,为何阻拦吶?”
汉子道:“大唐皇家信佛奉道,北六南八一十四派,佛道两家占了一大半,旁人不好挑战。杨绛天的无极门在佛道之外,白虹远的飞霜门亦在佛道之外,我,也在。”
见少年若有所思,汉子道:“以后你就会懂。一日后我打败白虹远,与杨绛天相约七年后剑门关外较个高低。”
以前从未听他说起此事,少年此时已经明白,此番南下剑南道原是为赴七年之约。微风吹过火苗闪动,少年努力回想:那年我是五岁还是六岁?只记得阿耶去后没多久,阿娘生了怪病,两三个月后便撒手人寰,少年白天到华山脚下的镇子乞讨,夜里回到山间的茅屋住下,如此半年,入冬后才见着阿耶背着个大酒葫芦回来。没曾想父子相见后,却比以前生分许多,半年后两人才开始说话,却从未再开口叫他一声“阿耶”。
汉子又往火堆里添些柴火,“睡罢,明日需早起赶路。”
少年应了一声,揽些干枯树叶散在地上当床铺,躺下后却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少年睁眼看着夜空,听见汉子起了鼾声,又过良久,汉子叫着“小玉,小玉。”少年看去,汉子还是睡姿。原来在梦中,却又一会哭一会笑。少年微微一笑,没一会也睡熟了。
鸟儿叽叽喳喳叫不停,少年揉揉惺忪睡眼,捧着溪水洗漱,冷水洗面清爽不少,此刻看去,少年双眼间的鼻梁上斜着一道疤痕,像是利器所伤。汉子从天山回来后,也曾问起疤痕如何得来,少年只推脱不说,几年来疤痕随着少年成长,怕是今生要永久挂在脸上。
汉子将昨夜剩下的兔肉翻烤片刻,父子二人草草吃过,用溪水浇灭火堆,动身南下。行大半日,太阳西斜,终于到了官道上,几个过路客商看着从山上钻出来的二人,以为是匪人欲劫财抢货,忙护着各自货物。汉子迎上一位客商问道:“有劳足下相告,此处距青龙寨还要多远?”
客商道:“不远,往南再走上十二三里便是。那地方可热闹着,聚了不少江湖人士,说是要去剑门关......”他看见少年手上拿着一把兵刃便不再多说。
汉子谢过客商,父子二人朝南行去。那客商见他们去的远了,才对其余同路的几人嘀咕道:“这些个江湖人士,不好好过日子,尽干些打打杀杀的勾当。”
傥骆道乃横贯秦岭最便捷的一条栈道,四百余里的官道上人来人往,倒也奇怪,近日往南去的人流中多了不少江湖人士,皆是劲装束带,随身配着兵刃。汉子与少年脚程较快,行约四五里,便越过两拨人,少年认不得他们是何门派,那些人看着少年又盯着少年手上的兵刃,微微发笑。少年心下茫然,一拉汉子袍袖,低声问道:“这些人怎么盯着我笑?”
汉子道:“你看看他们手上的兵刃有何异样?”
少年回头一看,忙又转回来,回想先前见到另一波人,少年道:“刀柄剑柄上都垂下来半尺长的丝带,一黑一白。”
汉子点头道:“不错,这叫分明带。江湖规矩:黑白分明,只可观看,不能出战。”
少年道:“原来是这样。”
汉子笑道:“都是些怕事的小门派、散客做法。”
少年低声问道:“江湖上的人怎么知道你要和杨绛天比武?”
汉子道:“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少年往前一指:“前面有个独行的小童。”
汉子也看见他,道:“去看看。”
父子二人追上去,见小童生的玉面红唇,双眼灿若星辰,身着缎面翠袍。这身打扮一看便是哪个贵人府中的小郎君。不知怎的独自在这官道上行走,汉子问道:“小子怎么独自一人往南,莫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小童抬眼见一大汉腰间挂着个大葫芦,边上站着少年,手中拿把长刀,小童道:“我去寻我阿耶。”
汉子问道:“你阿耶在何处?”
小童指指前方,却不说话。
少年也曾独自生活乞讨度日,不忍小童独行,看着汉子道:“带上他。”
汉子明白少年动了恻隐之心,不假思索道:“正有此意,小子,我们正好是往南去,一道同走,等我办完事,我送你去找阿耶。”小童心中欢喜,作揖道:“多谢阿叔,多谢小哥。”
一大两小三人一同上路南去,少年与小童年岁相差不大,一时亲近起来。少年对小童道:“饿不饿?”小童点点头。少年从怀中摸出半张饼:“给你吃。”小童接在手中,饼子还是温热,带着少年体温,便大口吃起来。
有了小童加入,汉子放慢脚步,看这小童身形,倒像练过几日拳脚。
汉子问道:“你从何处来?”
小童答道:“从长安来。”
汉子又问:“如何与你阿耶走散了?”
小童道:“他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
少年看见小童身上的袍服甚是漂亮,只是脏皱像是几日没有换洗。问道:“你独行几日了?”
小童道:“我在山道上过了三夜,阿耶比我早走几个时辰。”
几日来在官道上遇到小童的人,有不少提出愿与他同行,不过小童一来不愿往北走回长安,二来官道上人都想快步行走穿过秦岭,和几波人同行一段便嫌弃少年走得慢,自往南去了。如今遇到少年父子二人,汉子照顾小童脚程,又有少年一同相伴,小童心生感激。便对少年道:“改日若回长安,还要请阿叔与小哥来家中做客。”
少年笑道:“你家在长安何处?”
小童想想道:“在长安胜业坊甲巷。”
汉子道:“达官显赫住的地段。”
小童想到家中遭遇,心中暗道:也不知回长安还能不能住那里。
少年道:“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我名叫刘东海,二位叫我东海便是。小子请教阿叔与小哥大名?”
汉子抢先道:“我姓张名锻坤,叫我坤叔罢。”又指指少年:“这位是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刀”的张照安。”
张照安面上一红,扛着刀快步往前走去,身后两人“哈哈”“嘿嘿”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