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总章元年(公元668年)九月,长安刑部天牢内。一名犯人被押上囚车,黑色面罩下只露出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他举目凝望夜空,正值秋高气爽,长空浩瀚月明星朗,征战杀场数十载,从未想到长安的夜如此让人留恋,犯人喃喃自语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黄兮雁南归。北雁南归时节,我却要流落他乡。”
宵禁将至,长安城街上行人渐渐散去。六名押差护送一辆马车离开天牢,黑色麻布把囚笼裹个严实。偶有经过的路人想瞧几眼看个热闹,却迫于护卫之威不能靠近。“咚,咚,咚,咚...”,暮鼓声响彻长安,好似送行一般,马队就着夜色缓缓从安化门而出,踏上西南方向官道。
押差领头姓肖名万里,三十五岁上下,心思缜密,在刑部当差十多年,从未出差错。肖万里心中暗想:此人与国有功,圣人开金口免他死罪,降为流放,刑部侍郎安排入夜出城,连囚车也要黑布遮挡,自然是给他留分面子。只是按照大唐律法,流放之人终身不得返还,终究要客死他乡,不免替他惋惜。
夜路难走,到终南驿馆得百余里路程,需得加紧赶路。肖万里拨马来到囚车前,勒马说道:“刘…刘公,现下我等已出了长安城,当快马加鞭,赶到终南镇歇息,明日歇息半日见了家人,好再走山路。囚车颠簸,刘公可得受累。”
囚笼内那人道:“肖兄弟只管赶路,老夫东征西讨半生,今日头回坐囚车,可比骑马舒坦多了,诸位休要管我,切莫耽误差事。”
押差当中有个叫陆章的,向来刁钻势力,骂道:“老匹夫,休要猖狂“。陆章平日里欺软怕硬,看这犯人失了势,便未把他放在眼里,对肖万里道:”肖老大,对这流放之人何用如此敬重?”
肖万里心中不悦,大声对众人道:“诸位兄弟,刘公对我大唐有功,纵使今日有罪在身,我等也不能怠慢了刘公。”
陆章对着囚笼骂道:“这老兵奴早该被圣人降罪砍头,害我等兄弟遭受三千里奔波。”陆章一拍脑门道:”不对,他娘的,一去一回是六千里。”
囚笼中那人大笑道:“哈哈哈,肖老弟对刘某太客气,流放之身还需有劳几位兄弟陪着走一遭。”
肖万里道:“刘公莫怪这厮无礼。“又对众押差道:”各位兄弟凭此差事吃饭,休再多说气话,快些赶路要紧。”
肖万里自领陈平、杜鹏两骑在前引路,陆章与梁兴、薛旺两骑押后,车夫封老三驾囚车居中,众人打马如飞,在官道上奔驰。封老三挑的黑马虽是壮实,不过拉着囚车跑起来终究落在下风。行了约百余里,只见远处山影绰绰,官道两旁树木茂密起来,人常说山中多阴冷,众人都感到丝丝寒意,想来此处已离终南镇不远。
陆章当差以来没少捞好处,一路上暗自盘算:老兵奴官至大将军,肯定家财万贯,贪了不少宝贝,怎不见打点钱财,莫非不懂当中规矩。死罪改为流放,家中老小也赦免跟随。不过本朝刑罚由轻至重,分为:笞、杖、徒、流、死。老兵奴这辈子算是栽到泥潭里,爬不起来喽,我可不必怕他。好容易碰上条大鱼,不如敲打他一番。
想到此处,抬眼望见肖万里离得稍远,陆章讥讽道:“天王老子短命鬼,王侯将相又奈何,管你往日风光无限,如今还不是龙盘虎卧在小小囚笼之内。”
见囚车中人默不作声,陆章向左右押差暗示一番,接着道:“此去姚州三千里路,翻秦岭过大江,山水难行啊。”
梁兴嘿嘿一笑,道:“陆兄所言甚是,单说秦岭没个七八日也过不去。”
薛旺道:“过秦岭越往南山水越险恶,那姚州地属剑南道最南端,荒无人烟,路上更有虎豹蛇虫,若不谨慎,死在半道上也没人知晓。”三人没少合起伙干这勾当,一唱一和说将起来,囚车内的犯人听到却不搭话。
陆章拍打囚笼,道:“老兵奴,明日府上送行,识相的向家人言明,若能给些好处破财免灾,陆某保你平安到姚州,若是.......”
陆章话到嘴边,正要放言敲诈,只听一声闷响,心道不好,不及躲闪,陆章所骑之马悲嘶哀鸣,连人带马摔出去。所幸方才没有疾驰,并未受大伤,陆章大声道:“戒备,林中有埋伏。”起身抽出佩刀,警惕的看着两侧密林。
薛旺摘下马弓按箭在弦,梁兴下马拿刀戒备,陆章喊到:“大胆蟊贼,敢夜袭朝廷官差,现身受死。”
听到身后响动,肖万里领两骑拍马赶至,肖万里问道:“何事惊慌?”陈平与杜鹏下马护住囚车左右,封老三也紧张起来,拿住缰绳的手抖个不停。
陆章道:“林中有蟊贼袭我,马受惊了。”
肖万里去看陆章坐骑,拉着那马缓缓站起,肖万里牵着马走动几步,夜黑也难查看,只好去摸马腿,果然左前腿肿胀。眼见路两侧林子深密,肖万里心生警惕,若真有人埋伏此地,敌暗我明可于我不利,需得加紧赶路,肖万里道:“不碍事,兴许是道不平马失前蹄,哪有蟊贼暗算你。”
夜黑最能藏身,众人都不答话,一时间安静起来,只有风声从林子里“呼呼”钻出,众人凝固在原地,谁也不敢放松警惕,那林子甚密,如同把无边黑夜的所有秘密都藏在其中。
囚车中人出声道:“肖兄弟,诸位若都无恙,不如继续赶路。”
“刘公所言极是。”肖万里大声回应,把受伤之马系在囚车上,挤了挤在封老三旁坐下,”陆章骑我的马,前头引路。”抢过封老三手中马鞭,打马前行。众人见肖万里驾马车先行,都收了兵刃骑马追上去。
马蹄声去远,林中藏身的二人细声争吵起来。
“莽夫,险些露出行踪。”
“杀千刀的狗押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敲将爷竹杠。”
“今非昔比喽,将爷如今犯了重罪,留得性命已经是烧高香,诸葛温让你我在此地暗中守候将爷,不是与押差厮杀。”
“方才若不是你出手挡那一下,那直娘贼的脑瓜子定要开花。”
“休在多说,快跟上去。”
押差队伍因马受了伤,行进慢了许多。二人脚程快,追上去,顺着林子跟在后面,有方才之事,却不敢靠得太近。
待这两波人前后离去,那二人藏身处不远的一棵树上,飘下来一个黑影,影子落地无声,背着一长一短两把剑,他走出密林,向秦岭方向缓缓行去,笼罩在这片林子中的杀气解除了,风吹起来,树叶方敢随风而落。
肖万里众人又行二三十里,才至秦岭脚下终南镇,找到驿馆交上文书,驿长安排众人住下,自有人去照顾车驾马匹。安排妥当后,众人各去歇息。终南镇往南约二里即为秦岭傥骆道北口,此处是关中道通往剑南道的重要官道,山口设有骆谷关,有重兵把守。到此处肖万里才放下心来,找到陆章,询问道:“马腿上的伤我才看过,像是重物击中所致。方才林中究竟何事?”
陆章自是不提敲诈一事,道:“我听到飞器破空袭来,随后马摔出去,那林中八成藏有人。”
肖万里心中有种不祥预感,却不好知会几名押差,安慰道:“兴许是在埋伏过往商客,被我等撞上。你我奉命押解人犯去姚州,路上切莫生事。”
陆章道:“此处为关中道京畿重地,不知哪来的蟊贼,劫财也不看看是谁!”
肖万里道:“我已知会驿长,他明日会派人去查看。告诉兄弟们,此行路上日行夜宿,多加小心。时候不早,快歇息。”说罢自去房中休整。
囚车一路颠簸,好容易到了终南镇,犯人下来囚车,被关押到驿馆刑房,卧在草埔没多久,起了鼾声,熟睡入梦......
长安大明宫宣政殿内,龙椅上坐着当朝天子李治,两侧百官列座,殿下正中跪着一人,年俞五十岁,须发花白,身上却透着一股威风。
天子问道:“刘仁愿,朕记得你祖籍绥州。知你为大唐江山辛劳数十载,东征西讨,立下功勋。”
刘仁愿道:“谢圣人记挂,臣祖上数代在绥州为官,有幸少年时选为为先帝仗内侍卫,到今岁,已有三十三载。”
天子听了此言,怒道:“如此算是老兵,老兵岂不知大唐军法。后期不至,何罪?”
“臣死罪。”刘仁愿自知百口难辨。
天子命道:“推出殿外砍了,以示大唐军法。”
御前侍卫押出刘仁愿,按在殿外圆台上,刘仁愿抬眼看到刀斧手举起鬼头刀,明晃晃的刀光闪过,手起刀落……
犯人惊醒坐起,一身大汗湿透衣衫,原来是南柯一梦,这深夜押送的犯人正是刘仁愿。惊醒后刘仁愿精神好转,坐在草埔上回想,那日若不是圣人开恩,早身首异处。脑海中响起当日宦官宣读旨意的声音,“天子昭曰:右威卫将军,卑列道行军总管刘仁愿。后期不至,延误军机,念其昔日功勋免去死罪。流三千里,发配姚州。”
原来唐初朝鲜半岛有三国鼎立,新罗,百济,高句丽。其中新罗国与唐交好,年年纳岁上贡。高句丽国势力最胜,其野心最大,百济国则依附于高句丽。高句丽数次联合百济国进兵新罗,并伺机侵扰大唐边境,新罗王上书恳请大唐出兵,自太宗贞观十八年(644年)始,交战二十余年互有胜负,却久攻不下,消耗了不少钱粮。当今天子即位后,先联合新罗攻下百济。以百济为据点,厉兵秣马,广积粮草,以图高句丽。
今岁六月初,时机成熟,朝廷发出密令,命英国公李積、右金吾卫将军庞同善、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右威卫将军刘仁愿领各部四路兵马于七月十七日午时一刻合围平壤城。各路兵马并进,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怎料七月十六日始,天降倾盆大雨,道路泥泞兵马难行,刘仁愿所部距平壤城最远,平日里行军也需一日一夜,料到这大雨定要误了行程。刘仁愿急促兵马赶路,又差斥候分头去向各路主将报信。
四十名斥候分为四路,三路前去各军主将处报信。余下一路急行军往平壤城方向刺探消息。怎料非但误了合围时辰,未如期而至。并且事后监军派人查证,所派报信、刺探军情的四十名斥候竟然一去无归,查无踪迹。如此刘仁愿也有口难辨。监军安陆人上书朝廷弹劾刘仁愿,圣人才下旨召他回京,最后落得个流放姚州,已是法外开恩。
刘仁愿辗转难眠,想来自少年时追随先帝太宗皇帝,后入军营,西征漠北铁勒诸部,东讨辽东百济高句丽,戎马半生,又遭此磨难,真是世事无常。想念起发妻陈元英,爱子刘东海,自去辽东已有半载未见,如今发配三千里外姚州,明日之后恐难再见,心中难免伤感。一直到天色微明,刘仁愿才困意又起昏昏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