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微雨淅淅,一辆双乘深红宝车停于温府门口。马车旁立了一个马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于马车旁。一会儿,朱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走出两人,一个年纪六旬开外,一个中年模样,两人皆是宽摆大袖,上身黑衣下身蓝裳,在衣襟、袖口、下摆皆是金丝绣花,只是年长者秀的是云龙纹,较年轻者秀的是祥云纹。
两人撑开油纸伞,一前一后下了青石梯,年轻者扶着年长者上了马车,随后也自行上了车,拉下车帘说道:“张师走吧!”
车外车夫回道:“是的老爷。”把手一抬,一条长鞭甩去,车夫吆喝着马车向前而行。马车内两人一摇一晃,皆是默不作声,年轻者抬头看去,见年长者满脸阴郁,不由得埋下头叹了口气。不料,年长者开口说道:“不能再忍了,不然国家危矣!今日我必定以死相谏。”那年轻者闻言大是吃惊,倏地跪下,大喊道:“父亲!妹妹和文英现在下落不明,局中又如此混乱,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这样做那些奸佞小人更加肆无忌惮!”
年长者长须倒立,愤恨道:“这些混蛋,国之将亡,却不思进取,一天天妖言惑众,争权夺利。那朱恪文说什么天降福泽庇佑我晋,又一天天说什么神仙天国的,简直是他妈的放屁。正烈陛下也是越来越糊涂了!今天哪怕舍我老命,也要以正视听。”
年轻者泣声道:“我们小时妈妈就去的早,我和妹妹常受人欺侮,也只是不作声,害怕给家里惹上麻烦。后来爹爹中了功名连连加官进职,我们家也是受了先皇的荫庇,若如今父亲不惜自己,执意以死明鉴,家里必定日益衰败不说,玉妹还有你可爱的孙女估计也是再也难找,更别说你到下面见了先皇定然也是大骂你糊涂蛋。”
年长者听闻怒道:“你胡说什么,我牺牲自己,让正烈陛下明白正理,先皇只能表我忠勇,怎么能说我糊涂蛋?”
年轻者说道:“先皇见了您,定说您刚烈有余灵巧不足,不堪大用。而后跟您说那时的朝廷,更是朝纲崩坏,小人横行,黎明百姓无不饿殍满野,尸骨累累,早无人主持大局。朝廷小人提起你皆说:‘死得甚妙,省去自己除掉你的时间。’父亲您看,如是这样怎能说好?”
年长者思索片刻,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快起来吧剑儿,为父刚才情绪过于激动,咱们得想办法就回你妹妹,还有英儿。同时也要和朝堂上的跳梁小丑斗上一斗。”
年轻者深深松了口气应了声,缓缓起身坐会原来的座位上。不料马车突然急停,只听得外面车夫说道:“这不是端木大人么?”
年长者掀开车帘,见一位青丝白发相杂的男子站在路边,男子双目如电,国脸宽额,鼻子坚挺,静静看着坏掉车轮的马车,另一个车夫模样的大声道:“大人,车轮裂开了,现在修不好,怎么办?”
年长者在车上喊道:“柏老弟快来入我车吧,不然赶不及了。”
那男子行将过来,双手揖道:“原来是温大人,还有国安兄弟,这下有礼,我这还有个同僚。”
车内较年轻之人走到车板口,口中说道:“一块上来吧,这么客套作甚?快别被雨淋湿了。”伸出手一把将姓端木之人拉上马车,另一人身披黑甲,脚尖点地轻身上车。两人一同收了伞,一前一后落座车内。
先前一人姓端木,名嵩,字柏,当朝言官,他想双方介绍道:“这位黑甲将领叫风静莛,字鸣钟,军部参将。与我们同行的是温府父子,这位是温良宽,字广平,是中麓书院的大院士;这位是他儿子叫温师剑,字国安,是中麓书院的天字门生。他们两人是顺妃的娘家人。”
风静莛双拳一抱朗声道:“见过两位大人。”
温良宽道:“将军器宇轩昂,风采卓绝,这是让人叹服。”
风静莛恭声道:“大人谬赞!”
温良宽见了端木嵩,更是眉开眼笑极似兴奋,说道:“柏老弟可总算回来了,如今朝堂上算得上尽心竭力之人便算你一个,不像其他废物一天罗唣一堆有的没的。”
端木嵩不动声色回道:“温大人抬举了,各同僚皆是尽心办事,我朝一定能长治久安。”
温良宽道:“如今还有几人能直言进谏?全是说些吹嘘拍马的事,要紧事全然不提。更甚者有人提出,竟会受到群起而攻。”
端木嵩正色道:“不至于如此吧?我也才出得首府半年而已。”
温良宽叹道:“半载何其长了!”
温师剑脸色带气,说道:“柏兄前朝兴文字狱祸国殃民你是知道的。”端木嵩点点头,温师剑又道:“如今我朝竟然也兴起了文字狱!直言纳谏下狱处斩,阿谀奉承居庙堂之上。”端木嵩闻言脸露诧异之色。
温师剑接着道:“晋王朝几代家业将毁之一旦,我心痛哉!晋夏边境划云河、繁城中间碎岩地(海水倒灌形成地表盐体结晶貌若岩石但十分脆弱的地形。)和平相处,我国收复坦坦,本应该休养生息,发展农耕、游牧、商业,晋王却听小人的建议将大军推往云河城大作板桥可过碎岩地,导致两国信任骤降,夏夷这才凶狠攻击晋王朝。”
一旁的风静莛却大摇其头不甚认同,插口道:“那些乱臣贼子,心不在报国,胡做文章,乱人心,动根基,污蔑圣上,我看处斩事小,抄家才是应该。再说那夏夷国本就野心勃勃,吞并百花国后不来吃晋国这块肥肉,大人你是在痴人说梦。”说话间,咄咄逼人,眉目间寒意凛然。
温师剑不服又道:“太祖建国之初,广开言路、各种纳谏纳言,才有后世晋国的百年辉煌。如今晋王利令智昏,求胜心切,全然不顾百姓生计,将士心声,忠臣谏言,他如今已经听不进任何胜利以外的意见,听不进将军营战术的细心编排,听不进忠臣勿忘根基的纳谏。你要知道调兵遣将不是大手一挥眨眼就到,更不是小孩子办戏耍。而且我又如何不知夏夷的野心,但原本按太宗、英宗计策埋头种粮不问世事,往后再过三代,晋国之威将如高山泄水,一发不可收拾,夏夷之威届时何足道哉?”
风静莛嘲讽道:“我身为参将,在前线杀敌无数,没想到师剑兄比我还懂调兵遣将。”口中冷哼,接着道:“如今时局变化反复无端,以昨日之况岂能定今日之事?你可知坦坦国当年万兽一战么?所有坦坦国战士,知道国家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也知道君上犯下了对晋作战,这极其错误的决策时,他们没有责怪没有怨言没有后退,用了他们一国的禁术,甘愿放弃自己为人的资格,让自己变成凶猛的野兽疯狂反扑我军。你懂么?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内耗,没有时间去分个谁对谁错了。战争开始没有对错,只有立场,我们必须得赢,不然昨日的坦坦国和百花国,就是明日的我们下场。战胜一切为宗旨,人民决心决不可被动摇!所以从今天起,休要和我再说那些胡话,我们要么生要么死!”
温师剑“唉!”了一声,连连摇头,说道:“没有耐心,失了智,就算是头再凶猛的野兽,也只会落入猎手陷阱,还不自知!你我的分歧不是否应该报国,而在于如何报国。不是在于是否要赢得这场胜利,而是如何赢得这场胜利。你我话已至此,无需再多言,我只叹如果诩扬还在多好。”
风静莛闻言大怒:“哼,休要跟我提起那个叛徒!不然我剑下无情!”“铿锵”一声,利剑出鞘露出小截锋刃,温师剑惊了一跳。温良可怒道:“风将军这是打不过敌军,拿自己人撒气么?”
端木嵩连忙劝解道:“钟鸣兄勿动气,温家可是顺妃娘娘的娘家人,国安老弟定不知道前线的端由,故而失言。”
风静莛收回宝剑,掀开车帘不待车停纵身下车,冒雨独自而去。端木嵩连忙委身作揖道:“武将脾气两位莫怪,莫怪!”于是叫停了马车,撑开油伞追将而去。
温师剑叹气道:“军部参将都是如此,怎能战胜得了敌人?父亲我们会不会最终一败涂地?”
温良宽说道:“我们只是在一条难走的路上!”
“什么路上?”
“天道!”
“天道?”
“适者生存的天道!”
两父子谈论不久,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夫道:“大人皇城已到。”温师剑率先下车,随后扶着温良宽下车。眼前不远处是朱漆黑瓦,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水流从高处阶梯往下流淌的雄伟宫殿,宫殿上写着三字:水光殿。
父子两人从下往上走去,走到顶处,温良宽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回身看见远处天色翻成鱼肚白。空旷的大殿上空盘旋着几只大鸟,嘎嘎的叫唤。
“温大人,这种湿冷的天气还得保重啊,令郎才华横溢,你大可放心享清福去了!”一八儿胡须脸盘尖细的人说道。
温良宽说道:“呵呵,我也想啊。等哪天这大殿上蛇鼠之徒没了,我就告老回家咯。”
“蛇虫鼠蚁并非今日才有,恐怕温大人不在了,它们依旧还在。”
“那我便死做鬼,也要除掉这些臭虫畜生。”
“温大人,朱大人,怎么早朝就在说什么死啊鬼啊的,多不吉利。”另一个矮小瘦弱的老者说道。
“见过穆大人。”温师剑双手一揖。
穆大人道:“虎父无犬子,国安可越来越像你了。”
“穆……大人你回来了!”温良宽声音竟有些发颤。
穆大人矮小的身材站在人群里,微笑的看着八儿胡须的人道:“朱大人别来无恙,这段时间幸你在这主持大局!”
朱大人满脸堆笑道:“哪里话,只不过做些为人臣子的本分事了。”
“水田地利、鱼牧农林的确是朱大人的本分事,至于其他的朱大人也勿要这么操心才是。”
“陛下安排,为臣子的只能拼命竭力以报皇恩。”说完,朱、穆两人朗声大笑起来。
半空中响起钟鸣声,一位细声尖语声音高喊道:“早朝觐见!早朝觐见!”声音在大殿外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