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康民教授自杀的消息,让上官和小陶十分吃惊。
她们两人都感到奇怪,那样乐观的一个人,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两人都彻夜难眠。半夜的时候,上官用手机给小陶发了一个信息:醒着么?小陶回道:醒着。接着又发一条:你说上帝公正么?上官回道:上帝死了。小陶又发:我想哭。上官回道:我也是。片刻,上官又发:睡不着,走走?小陶回:走走。于是,她们相约来到了金水河畔,在河边的柳树下坐了很久很久。
河边上也有灯了,是观赏灯,有白有绿有黄,把草照得很绿,把夜照得很亮,把人照得很假。人坐在这里,恍恍惚惚的,就像是坐在梦里一样。
上官默默地说:“挺智慧的一个人,读那么多书,道理他都懂……”
小陶喃喃说:“平时,他多幽默。待人好,课上得也好!……”
上官说:“你还记得么?齐教授说,朋友是一月一月的,日子是一口一口的,加起来就是个明白人了。”
小陶说:“这么一个‘明白人’说走就走了。这世事,真让人心灰……”
上官说:“是呀,怎么会这样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陶说:“那个字,你还信么?”
上官迟疑了一下,说:“当然信。”
小陶说:“找不到……也信?”
上官固执地说:“信。”其实,在内心里,她是很挣扎的。心里很苦。有时候,那孤独,能把人淹了!
小陶叹一声,说:“是啊,不信又怎样?还是信了好。”
上官问:“那边,有消息么?”
小陶一怔:“哪边?”
上官说:“——国外。”
小陶摇摇头:“没有。”是啊,两年多了,连个E-mail都没有……接着,她反过来问,“那姓刀的,还去找你么?”
上官默默地说:“去。”
小陶说:“那你,怎么想的?”
上官闷了一会儿,说:“——没想。”过了一会儿,她又不太肯定地说,“这还算是个男人吧。说不定,那一天,他缠得紧了,我就投降了……就嫁给他了。”说着,她突然想哭。
小陶笑着说:“嫁吧。你嫁一老刀。赶明儿,我就去嫁一老枪……”
上官默默地说:“走在外边的时候,人家会觉得,你是很体面的。可这心里,撑着撑着,就有点撑不住了……”
小陶说:“上官,你比我好,比我坚强。”
可上官却突然说:“你闻闻,我身上,腥么?”
小陶转过身来,说:“怎么了?”
上官说:“星期天,我回去了一趟,家人说,我身上有鱼味。”说着,突如其来的,她吭哧了一下,满脸都是泪水,一脸的泪花!她心里有多少憋屈呀!是啊,从小,那么高的心性……难道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卖鱼么?可话又不能这样说,卖鱼又怎么了,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在卖鱼么?可又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是的。就是想哭,就是憋屈!
就坐在河堤上,突如其来的、也好像是无缘由的,两人抱头痛哭!那伤心的事,一件一件地,全勾出来了……在内心深处,她们又有多少淤积?!
哭了一阵,上官拍拍她说:“小陶,跟我卖鱼去吧。你总不能老窝在家里……这边生意很好,有货源,不愁销路,那些下岗的女工们都高兴坏了。”
小陶却说:“是啊,家里人都烦我了。可我不想卖鱼。我想,找一小店,卖花。”
上官说:“你也太小资了吧?”
小陶流着泪说:“我忽然明白了,齐老师,他也许是……绝望了。我也绝望过。就觉得这日子,并不是我们要的。”
上官说:“是,人都有绝望的时候。你是说,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本是钓生活的,却被生活钓了,是这个意思么?”
小陶说:“不是钓。为什么要钓?……反正,说不清。”
上官擦了擦眼里的泪,说:“好了,别那么小资兮兮的。我想,既然活在世上,还是要找一找……你说呢?”
小陶说:“找什么?”
上官沉默了很久,仍是不太肯定地说:“找一找属于自己的日子。记得,在一本书里,印第安人说:‘别走太快,等一等灵魂。我们,是不是……也太急于赶路了?也许,所谓的意义,就在过程之中。’”
小陶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久久,她说:“我怕有一天,咱们会不会把自己也卖了?”
第二天上午,上官和小陶赶到郊外的火葬场,参加了齐康民教授的“告别仪式”。火葬场在郊外,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来了,有的还是从外地匆匆赶来的。整个告别大厅站满了人。齐康民教授的灵床前放满了鲜花,周围的墙上也挂满了寄托哀思的挽联……齐康民教授是在死去之后,才得到全体教师、学生的一致认同:他是一个好人。当哀乐响起的时候,人们都哭了。
在告别大厅里,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江雪。江雪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当她跨进告别大厅时,人们不由得把目光转过来了。她是有备而来,她穿着一身孝黑:黑色的曳地长裙,黑色的真丝无领上衣,戴着黑色的墨镜,头上还扎着一条黑缎带,胸前缀着一朵白花,人一下子显得清丽凄婉。当告别时,别的人都是三鞠躬、再鞠躬,只有她扑通一下在灵床前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三个头。尔后谁也不理,一句话不说,扭身就走。
参加完告别仪式,临上车的时候,小陶忿忿地说:“这人,早干什么去了?作秀!”
上官说:“我想,她是后悔。”接着,她又说,“那个人,他该来的,可他没有来。”
小陶一时没转过弯来,“哪个人?”
上官说:“姓任的。”
二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春日的阳光照在商场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照出了一片五彩缤纷的暖意,也照出了一片很不寻常的躁动……
早在六点多钟,围在商场前的这群人就站起来了。其实,在整个夜晚,他们也没怎么合眼。这些顶着被子、披着大衣的人,个个心里都像藏着个小咬儿似的,心焦啊!那咬心的事,只有自己知道。骂也骂了,埋怨也埋怨了,后来也只有盼着天亮了,天亮了好兑现钱哪……熬煎了这么一夜,现在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所以,他们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守规矩,一个挨一个,像羊肠子似的,在商场门前排出了九曲十八弯的长蛇阵!
这里临着十字路口,是一个很惹人注目的地方,很快就有过路人围上来了,很诧异地问:这排队,买什么呢?
长长的队列,没有人回答,没有一个人回答。怎么说?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上人家的当了?总不能说,急着想发财,现在掉坑里了?!
是啊,那时候,他们急煎煎地从银行里把钱取出来,一个个还托了亲戚、熟人,大包小包地提着往这里送……本想着要大赚一把,本想着一本万利,谁想到会有这一天?!所以,他们什么也不说,谁问也不说,羞于说。个个一脸晦气,心都愁烂了,跟谁说?这几百人的羊群,是掉在狼窝里了!——是一支要账的队伍。
快到八点钟的时候,不知是谁起着头,那排得好好的队列,一下就炸了!先是有几个人跑到了前边,紧接着,“哄”的一声,像起了旋风似的,人们乱纷纷地往大门口跑!排在前边的,被疯狂的人流挤到了后边;排在后边的,又不断地朝前涌,一时骂声四起!在慌乱中,喊的、嚷的、操的……就像是天上掉了颗炸弹似的。
倏尔,又静下来了,像谁下了一道命令似的。其实也就是商场里开了一扇小门。不是大门,是小门,“吱”一声,从门里走出了一个穿商场套装的女人。这是值夜的李尚枝,李尚枝该下班了。
一愣神的功夫,“嗡”声又起,人们一下子把她给围住了。人们乱嚷嚷地:头呢,你们头呢,不是说今天兑现么?都八点了,咋还不兑呢?又有人喊道:老板呢,快叫你们老板出来!叫他滚出来!
李尚枝本来是可以走的。她又不是什么头儿,只要她说一句,说她只是个打扫卫生的,她就可以走了。可她没有这样说,她没这样说的原因,是觉得她有一份责任。况且,还有任秋风的一句话。任秋风说,商场就交给你了。就因为这句话,她当真了。她站在那里,在人们的包围中,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她说:“那啥,别乱,别乱。”
就是这么一句话,使整个局面更加失控。挤在前面的人,以为她下边要宣布什么重要消息;围在后边的人,以为她已经说了什么……没听清楚。于是,人们都像是红了眼的狼一样,拼命往前涌!一股人潮像水一样,嗷嗷地詈骂着,一下子把李尚枝推到了小门前。
这时候的李尚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两手,一下子护在了门前!她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这是公家的东西!”
也就喊了这么一声,只一声……她就倒下了。汹涌的人潮把她挤倒了。她的脚绊在了门坎上,身子半悬空着向后倒去,头一下子磕在了水泥地上!接着,人们像洪水一样地压过来,那些脚全踩在了她的身上!……
一会功夫,突然有人炸喊:呀不好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于是,人们“哗”一下,又潮水般地退下去了。
就在这个晴朗的早晨,李尚枝慢慢地爬了起来,紧接着,她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随着这口血,她嘴里又吐出了两个字:“公家……”她大约一直渴望能给“公家”做点事情,她也终于为“公家”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所以,当她再次倒下的时候,她脸上似乎是笑着的。见了血的脸庞,像是艳艳地红了,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是啊,她是“公家”的人了。
此刻,不知谁嘟哝了一句:啥尿“公家”,都股份制了,还“公家”?真是资本家的乏走狗!
可是,这话她已经听不到了。如果听到……她一定很伤心。不过,她也真把这些人吓住了。人们是来要账的,谁也不想惹麻烦……人们望着倒在地上的李尚枝,天哪,她的肚子被踩破了,那血汩汩地流着!一时,人们都傻眼了,一个个惶惶地向后退去。
片刻,警笛响了……
这一片混乱景象,陶小桃是半小时后路过这里才看到的。这时候,警察已经把整个商场围住了,拉起了一道黄色的警戒线……她只听见人们乱嚷嚷地说:拉走了,人已经拉走了。
于是小陶赶忙跑到对面的东方商厦,一进门就急煎煎地说:“——金色阳光出事了!”
上官默默地说:“我知道了。”
小陶望着上官,心一酸,说:“我心里不好受。人围得一群一群的,破口大骂……”说到这里,小陶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