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个胡跃进,这个嗓门最大、曾经当过电工的下岗工人胡跃进,在第二天的要债队伍中再没出现过。他不见了。
谁也想不到,夜半时分,这个胆大包天的胡跃进,腰里缠着一圈电线、两个雷管,竟然顺着楼后的排水管道悄悄地爬上了商场的五楼!
这个时候。夜已静了。五楼刚好有一扇窗子开着,任秋风就在窗前站着……他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了,他都站木了。突然,就见一黑影爬上来。他的脑袋已经僵成了一盆糨糊,就那么愣愣地望着那黑影儿。不料,那黑影却说话了,他说:“你拉我一把呀?”于是,任秋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机械地伸出了手,把胡跃进拉了上来。
待胡跃进跳进来之后,任秋风这才醒过神来,他默默地说:“你真胆大呀!想偷什么?”
胡跃进拍了拍手,说:“你说我胆大?操,我死的心都有,你还说我胆大?!我是来要债的。”
任秋风冷冷地说:“你要什么债?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要债?”
胡跃进说:“啥方式?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讲啥尿方式?!我不过是抢了个先。要是到了明天,那么多人一哄而上,像我这种没关系没啥的,你就是有钱给兑了,也不会轮到我呀……你是任总吧?我见过你。”
任秋风说:“是。我是任秋风。”
胡跃进躁躁地:“你有烟么,让我吸一支。”
任秋风说:“在桌上呢。自己拿吧。”
胡跃进走过去,哆嗦着手从桌上摸到烟盒,从里边掏出一支烟,又伸手摸了摸,摸到火机,叭一下点上,吸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我的妈呀,还是好烟。”接着,他往那皮转椅上一坐,像个黑面判官似地说:“姓任的,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得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破产了?”
任秋风叹了口气,说:“是。破产了。”
胡跃进说:“你是咋日弄的?好好的,咋说破产就破产了呢?你还给我颁过奖呢……操,那我信你不是白信了?!”
任秋风说:“你是……”
胡跃进说:“我姓胡,胡跃进。”接着又说,“你说说你,又吃又喝又日的……还弄个球,你说说,光这球得花多少钱?我不管你破产不破产,我的钱你得给我!”
任秋风有点迷瞪:“——球?”
胡跃进指了指旁边的地球仪,“这玩意,一千两千拿不下来吧?”
任秋风又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片刻,他拍拍头,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胡跃进。你不是中了大奖,得了一辆车么?你怎么……”
胡跃进委屈地说:“嗨,我不就是信了你么。我不就是把得奖卖车的钱全入了你的股么?操!等到现在,我是竹篮打水,啥屎不啥……你说我冤不冤?”接着,胡跃进口气一变,近乎哀求地说,“哥,你把钱给我吧。你要不给,我就是死路一条。”
任秋风喃喃地说:“你别吓我。你也知道,破产了,我没钱给你了。”
这时候,胡跃进把衣服扣子解开,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叭”地打了一下,照着亮,拍拍肚子说:“姓任的,你看好了,我腰里缠着雷管呢!我今天必须拿到钱,你要不给,我也没啥活头了,咱就同归于尽!”
任秋风抬起头来,木然地、喃喃地说:“好啊,那我也就解脱了。咱俩算是同病相怜,就一块走了吧。”
胡跃进愣了一下,说:“哥,你要真不给,我这俩指头一碰,咱可就玩完了?!这可是真家伙,我不骗你!哥哥,你还是给了吧?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咋也比我强啊?!”
任秋风说:“我给了你,下边那么多人怎么办?”
胡跃进说:“我就知道人多了不好办,才冒死爬上来的。反正,拿不到钱,咋也是个死……哥,你救一个是一个么。”
任秋风像人定了似地坐在那里,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也对。你的股权证呢?拿来我看看。”
胡跃进急忙去掏,手抖得他掏了很久才掏出来,急忙起身递上,尔后“叭”一下打着火机,还给任秋风照了亮……任秋风接过来看了看,说:“噢,八万。”
胡跃进的心砰砰跳着,急忙说:“还有利息呢,利息!”
任秋风摇摇头,说:“跃进,要是按人股,生意有赔有赚。赚了,你拿股金,分利润,都是该的;赔了,那也是活该,利益共享,风险也要共担嘛。要是按高息揽储,那时候没有政策,该多少是多少,给了也就给了。现在,高息揽储是违法的……所以,高息你是拿不到了。”
胡跃进说:“那,那那那……这五六年,我不是白忙活了么?!行,给我本金也行。你只要把本金给我,我也认了。”
任秋风长叹一声,默默地说:“胡跃进,你运气好啊。你是这场灾难中,惟一拿到钱的人。不管怎么说,在金色阳光早期宣传中,你也做过贡献,罢了,回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吧……”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活期存折,“这是十万块钱。利息就按银行利率吧,六年,也就这么多了,拿去吧。”
胡跃进一脑门都是汗,他哆哆嗦嗦地接过来,又打亮火机照着看了很久……说:“谢了,我的哥。我一家老小都记你的恩德!”
任秋风说:“记住,密码是六个8,也就是888888.”
胡跃进揣上存折,往窗口走了几步,忽又折回来,说:“你是不是想带着这钱跑啊?”
任秋风吞儿笑了:“你说哪?”
胡跃进咂咂嘴说:“看来,你也不容易……要是等到明天,那些人不得撕了你呀?!要不找根绳,我把你顺下去,你也跑了吧?”
任秋风摇摇头,又是长叹一声:“天网恢恢,我往哪儿跑?”
五
夜淡了,空气开始变得凉爽。
任秋风的屁股已经坐木了,坐成了一个桩子。他身上惟一活的部分是他的脑子,他的脑子就像机器一样在时间中高速运转,一次次地回放……六年了。六年来,他在想,他都做错了什么?
很多。有的是一错再错……可最关键的,只有一点:他经商,却没有商人的意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利润。从骨子里说,他不具备一个商人的特质。他没想挣钱,他甚至不在乎利益。他派三十个最优秀的女营业员,坐波音737在天上飞来飞去,到处做示范,却从没计算过成本……如果他门心思考虑钱的话,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商场,只是他的一块阵地。而他想征服的,却是这个世界。
胡跃进说的对,就是那个球,地球。他一味地扩大规模,就是想在这个地球上,一处一处,都布上点。他想得太大了,他雄心勃勃,一心想成为世界第一!他要把小红旗插上地球上的每一个城市。就像小时候说的话一样,他所渴望的,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仍然是“解放全世界”。可这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世界”么?恐怕也不好这样说。这里边似乎含着一种东西,一种很自私、很武断的东西。是啊,这么赶紧,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没想过。真没想过。现在想,也来不及了。有一个念头,是他不敢多想的,那就是,他要改造的物质世界,是不是把他给改造了?
六年来,他只歇过三天,就是跟上官结婚那三天,即使是在丽江那三天里,他的心也没有歇……可他失败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失败。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意义是大于生存的。他所追寻的,是意义。可“意义”又是个什么东西?
只是心不甘,他不甘心哪。一盘棋,走得好好的,就为那区区两千万,就把人将死了,实在是不值!可现在是全线崩溃,四面楚歌……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又有什么办法?罢了。
天就要亮了,任秋风动了一下,缓慢地站起身来,拖着两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步走上了楼顶。
在踏上楼顶的那一刻,他感到了空气的清爽。在城市里,也只有这一刻,也只有人们还未醒来的时候,空气是清爽的。一旦人们从一格一格的屋子走出来,那空气就污浊不堪了。在黎明之前,突然涌上来一抹很重的黑,那黑层层叠叠地弥漫着,衬出了远处楼房的一幢幢剪影,就像是墨黑色的、水泥做成的森林,显得很恐怖。熄了灯的街道,也像是纵横交错的迷宫一样,似乎你永远也走不出……很快,天上的黑云竟飞起来了。他惊喜地望着天边,甚至有些兴奋,他从来没发现黎明之前,云是飞走的,一层一层地飞,那流动的夜气,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溜溜地,烟烟地,泼出去一样地,正在四散!而后出现的光是一线一线的,天边的,黎明的光。
他很想再看一看黄河,那是他一次次烫血的地方。可黄河离得太远了,高楼林立,他看不见了……
可是,当他往楼下看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他像是被击穿了一样,木呆呆地戳在那里……这一幕,太刺眼了!
楼前停车用的空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躺成乱蒙蒙、忽喇喇一片。他们一个个龟缩着身子,有顶被子的,有披着毛毯的,横七竖八,勾头驼背,相互依偎,全都在地上歪着……看样子竟有几百人之多!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头几乎快要扎到裤裆里了,你可以想象他是多么沮丧;一个女人,怀里竟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的哭声就像是号角!还有一个穿西装的汉子,在对着电线杆撒尿,他大约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一边尿着一边大声哭喊着:我实在憋不住了啊。我排在前边的啊。我可是排在前边的!——他明白了,他们是在苦等,是排队来问他要债的!
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害了这么多人——他也只有一死谢罪了!
就在这时,悄没声地,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人是李尚枝。李尚枝穿着一套商场的制服,竟然显得年轻了一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任总。”
任秋风转过身来,惊讶地说:“你,怎么没走啊?我不是……”
李尚枝说:“我是留下来值班的。”
任秋风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吧,你也走吧。商场,破产了。要债的都堵上门了,赶快走吧。”
李尚枝轻声说:“我看见了。”
接着,李尚枝说:“任总,你想不想吸支烟?”
任秋风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他身上的烟已经吸完了……
这时,李尚枝伸出背着的手,她手里拿着一盒烟一盒火柴,默默地递了过去。任秋风望着她,迟疑了片刻,说:“好,我就再吸支烟。”说着,他伸手接了过来,划火柴的时候,他的手竟然也抖了一下。
等任秋风点上烟,李尚枝说:“任总,还记得你给我说过的话么?”
任秋风吸着烟,说:“李大姐,过去,我要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就在这里给你道个歉。请你,原谅吧。”
李尚枝说:“你忘了吧?当年,就是这里,我说要往下跳的时候,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任秋风长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是,完了!”
李尚枝说:“任总,我问你,你贪过污么?受过贿么?”
任秋风说:“青天在上,大姐,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也没受过任何人的贿赂。”
李尚枝说:“这不结了。欠了债,不管多少,慢慢还么……你就这么撒手走了,我们怎么办?那些要债的,找谁要去?”
任秋风苦笑了一下,说:“大姐,你是不知道,我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数目太大了,几个亿!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我,挪用了商场的流动资金,把钱用在了建摩天大楼上,可摩天大楼又出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一下子造成了全线崩溃。不说了,我只有一死谢罪。”
李尚枝也叹了口气,说:“是啊,背这么多的债……活着是苦。那,你想把这些债卸给谁呢?”
任秋风不语。
李尚枝说:“说来说去,男人还是自私啊。出了事,就一死了之。可你会瞑目么?你就这么……让人,世世代代的,一提起你的名字就骂,就吐唾沫?”
任秋风说:“一失足成千古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让他们骂吧。”
李尚枝说:“呸!说你不是个男人,你就不是个男人!当年,我们像神一样看你、敬你……你怎么突噜下来就成了一堆泥了?!你活着,对你不算什么,那不就是苦么?谁还没苦过?可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一种希望。你只要活着,还一个是一个,还两个是两个……说不定哪一天,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要是就这么往下一跳,你可真是坑人坑到家了!”
吸烟,吸烟,吸烟……任秋风又一连吸了五支烟。
李尚枝说:“按说,我算个啥?也没资格说你。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大红大紫的时候,也没歧视过我。我感你的恩……”
任秋风踌躇着说:“你是想让我……逃跑?”
李尚枝一愣,说:“我……没想过。跑?往哪儿跑?你一跑,就更说不清了。”
任秋风把烟丢在地上,用脚拧了一下,笑了笑说:“你穿这身制服,还挺精神的。大姐,商场,就交给你了。”
尔后,他说,“你去吧。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