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山中便来了贵客。
那位贵客丰神俊朗,身着明黄色织金袍配流云长靴,用金线绣龙纹图腾,玉带束腰,金冠上镶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眉眼处有几分神似梅不落,但却不似他那般阴柔艳诡,反倒是朗朗乾坤,一身正气。
这便是月支国的新帝,四皇子梅泷。
他身边没带一兵一卒,仅有几名便衣随从,可叫她看来。那几名随从里有两位,已经过了凝神止境。
一双眼睛很是凌厉摄人,谨慎地盯着靠近他们的人,所用的食物和水皆用银针试探过,确认无毒后,才会递到梅泷手上。
梅泷饮了一口酒,旋即冲梅不落淡淡一笑,说:“三哥莫要多想,只不过下人紧张了些,回头我便斥责他们。”
两人皆以兄弟相称,并未遵循繁文缛节。
梅不落状似不在意的微微一笑,道:“四弟这是何必,出门在外,这是应该的。我觉得,不应斥责反倒嘉奖才是。”
梅泷闻言颔首道:“三哥说的正是。”
两人闲谈几句,梅不落便叫下人在梅林中设宴款待。
众人欣然前往,梅林里一时人影绰绰,从未如此热闹过。相互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台下笙歌燕舞,磬竹之声余音绕梁,伴着梅香阵阵,宛若人间仙境般。
梅不落坐主位,梅泷则坐于他的左手边,目光碰到一处,默契地相视一笑,纷纷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梅泷道:“难怪三哥不回去,我要是日日在这人间仙境里,也会乐得逍遥快活。”
梅泷虽是笑着,可眉宇间总有种抹不去的惆怅之色。
梅不落见状放下酒杯,笑问道:“不知此次四弟前来,所谓何事?”他可从不会认为梅泷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来与之相见,纯属为了与他话话家常而已。
闻言,梅泷笑容逐渐凝住,眉头紧锁。
“凉山一带战事吃紧,怕是要挺不住了。”手指微微用力捏住酒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哦?那我又能做什么。”自十三年前出宫之后,他便再不过问国事。
如今的他,空有一身杀戮的本事。那些曾经的宏图大志亦随风散去。
梅泷顿了顿,声音干涩地说:“想请皇兄帮朕杀一人。”
梅不落并不意外,遂挑眉问道:“何人需皇上亲自出面杀之?”
“谢必安。”
顿时心下一片了然,旋即淡淡地哦了一声。谢必安是那花翎国的太子,也是一个坐轮椅的残废。作为凉山战事的幕后军师,不出一月,便轻松攻破了月支国的三座城池。
听起来像人杜撰出来的奇闻异事。
区区一个残废,竟有如此般能耐?
梅泷原先也是不信的,可到真正与他正面较量之时,却是屡屡战败。惊叹其用兵狡诈诡谲,计谋层出不穷,令他难以招架,只能节节败退。
如今,却只能厚颜来求他。
要知道,当年他被父王削爵位,褫夺封号,并且赶出京城之事他也有份。
梅泷看了眼的神色,半天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人静默半晌,只剩丝竹之声在耳边徐徐环绕。见梅不落纹丝不动,于是又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他,五妹也不能香消玉殒了。”
话说完,转而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梅不落闻言,便一口咬住侍女递过的橘子瓣,瞬间甜腻的汁水在嘴中四溅而开。
眸光微动,沉声道了句:“我考虑考虑。”
梅泷随即心头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
自小与他一起长大,对梅卿的性子也能了解个七八分,每次他一说考虑,这事八成是有谱。
忙道:“此次我来时,路上偶遇一绝色歌姬。正想着三哥或许喜欢,便将她也一起带了来。”
随即拍了两下手,一女子窈窕的身影便出现在梅花树下。
女子一袭白衣,身段婀娜。轻纱覆面,只露出远山黛一般的眉,和一双灵动秀气的眼眸,仿若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一般。众人见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那女子怀里抱着一把琵琶,随手拨弄几下琴弦,指尖处便跃出一连串悦耳的音符。佳人步步生莲般行至台前,抬眸柔柔一望。那含羞带怯,欲语还休般姿态,令人不禁心驰荡漾。
梅泷勾唇一笑,颇有几分骄傲之色,目光望向梅不落:“她便是露华,三哥以为如何?”
梅不落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挪至天璇处,只见她一手拿着鸭腿,满嘴流油,啃得正欢。
随即浅浅一笑,道:“我看不错。”
梅泷似受鼓舞一般,笑道:“三哥喜欢便好,有道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便是她名的出处。”
众人赞同地点点头,还真是人如其名。
“梅教主好。”露华身子微微一福,抱着琵琶欠了个礼。
梅不落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并未停留在她身上。
“三哥,你看她身形是不是像极了五妹妹?”
梅不落开始并未觉得,经他一提醒,便仔细打量了片刻。点头道:“确有几分相似。”
梅泷口中的五妹妹,是月支国远近闻名的第一美人,梅若雪。是月支国先帝良妃的嫡女,在众多王子公主前排行第五,遂又称她为五妹妹,人称宁远公主。
想当年梅卿与梅若雪的风月之事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传言两人爱得天崩地裂,至死不渝。当梅若雪得知父皇要将她与花翎国太子联姻之时。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
从此一代佳人香消玉殒,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可梅卿却并未表现出任何肝肠寸断痛苦之色,后有人追问,他却说,我与若雪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这一番话,惹了众怒。
原来月支国的第一美人,是单相思。乃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此梅卿成为文人墨客抨击的对象,说他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云云。
也是在那个时候,月支突发国丧,当朝皇后梅卿生母蔡氏突然暴病而亡。良妃被扶正成了皇后,梅卿自此没了依仗。以良妃和四皇子梅泷为主的权臣对梅卿大肆抨击,先帝承受不住朝臣的压力,便借为母守孝三年的名义,将他逐出了京都。
自此一别,便是十三年。
现在回想起来,如白驹过隙,恍若隔世。
天璇竖起耳朵听天玑和玉衡,谈论关于梅不落的奇闻异事。一手拿着啃了一半儿的鸭腿,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冒出一句原来如此,时而又摇首叹息。
最终故事终了,她的鸭腿也啃完了。
“露华斗胆向梅教主借一物,不知教主可舍得?”
梅不落闻言,轻挑眉峰,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敢问姑娘,是何物事?”
露华淡淡一笑,声音宛转如夜莺低诉:“梅花。”
梅不落勾唇微微一笑,随手折下一朵,递于她手中。两人指尖触碰的刹那,露华用食指在他手心里轻轻一划,旋即便转身离开。好似一只淘气的猫儿在挠他的痒。
“有趣。”说完,便将手中的美酒仰头一饮而尽,一双凤眸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这时露华已回归台下,但见她素手执梅花,将它贴在唇边。伸出粉红舌尖轻舔花蕊,便将它贴在两眉之间,竟用鲜花作了妆面。
紧接着抱起琵琶自弹自唱了一曲《诉衷肠》。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一曲罢了,众人仿佛皆在幽怨的歌声之中不能自拔,有些壮汉已招架不住地流下两行热泪。
只听身旁天玑忽然嗤笑一声,冷声道:“呵,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罢了,卖笑卖唱一夜十文。有什么好稀奇?”
嗓门不大,足以让在座的每一位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璇一听,手里的鸭骨架微微一颤,险些要握不住。
玉衡却一脸奸笑着拱火,露出两颗小而尖的虎牙:“我觉得此言差矣,起码一夜二十文起。”
一向不发一言的天权却出声制止:“你们,注意言辞。”
天玑气得柳眉倒竖,几乎拍案而起:“有什么了不起?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忽而冷冷一笑,道:“我决定了,下一次制毒,便取‘断肠’之名。至于用到谁的身上,这就难说了。”
天璇不禁佩服起她的威武霸气,这人真是不刚则已,一刚惊人。虽是用毒杀人,但却不偷偷摸摸,而是正面硬刚。
玉衡而是笑得岔气,眼泪都快流出来。妹妹,至于说的如此明显么,这不是告诉人家,我要给你下毒了,你留神着点儿吗?
天枢则是一脸铁青,嘴唇蠕动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