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得拉的身体状况比想象中康复得快,陶德先生居然立了一个遗嘱,将他的庄园留给了芬得拉,没有人知道企图杀死芬得拉的陶德先生为什么会立这样一个遗嘱。一时之间各种猜测开始疯传,有人说陶德先生对芬得拉产生了不伦之恋,有人说陶德先生把芬得拉看成了自己的亡妻,还有一种唯美派的说法是陶德先生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怕无法再照顾芬得拉,又不忍心让芬得拉一个人生活……不论真实的原因是什么,案子结了,他也已经死了,不论他是不是犯人,作案动机是唯美也好不伦龌龊也罢,人死了就需要葬礼。芬得拉参加了陶德先生的葬礼,并且是以“亲人”的身份,这是芬得拉参加的第二次葬礼,第二次亲人的葬礼。回去的路上珍跟我提到李尔已经联系了菲斯女士,本来菲斯女士就一度反对由陶德先生代替她收留芬得拉,说是出于性别的考虑,菲斯女士连家里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过两天会去陶德先生的庄园看芬得拉。我大抵是知道李尔这个人的做事儿风格的,也算挺负责的一个人,但同时也是个图方便省事儿的家伙,菲斯女士既然这么强烈的意愿,他更是省了另外想办法。
“芬得拉要出院了吗?”
“是的,她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说陶德先生的庄园,芬得拉要自己一个人回去?”
“对啊,我也担心,所以会搬过去陪她一段时间,毕竟她眼睛不方便,还无法一个人生活吧,那个地方又出了那样的事情。本来我是不希望这么快就让芬得拉去一个新家庭的,毕竟这样两次打击,不知道芬得拉是否还能接受‘家人’、‘家庭’这样的字眼儿。但是芬得拉又确实需要有人照顾……”
珍只要打开话匣子一时就很难收住了,她说的句句在理,担心都担心在点儿上,我心下却多出一句嘀咕,即便如此担心和关心着芬得拉,珍却从来没有表示过愿意自己亲自照顾芬得拉,和芬得拉一同生活。哪怕是这样一个“过渡期”,她也只是搬过去陪陪芬得拉,直到她拥有新的家。这些话我没问出来,当时而言,我大抵也或多或少沉浸在死亡晦涩的氛围里,毕竟说起来,这也是我挂着“芬得拉的朋友”的身份参加的第二个葬礼了。
菲斯女士是镇上一名老教师,说是教物理的,镇上很多人都曾经是她的学生,但并不包括我,我念书的时候她已经退休了。她获得过镇长颁发给她的荣誉奖,大概是教育贡献方面的,她在镇上的声誉很高,受到很多人的尊敬。菲斯女士的家在镇上的“富人区”,离镇的中心不远,但同时也安静,所在的街道是很简单的单向街道,所以邻里关系社区氛围也都很简单。菲斯女士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事先培养感情上,她去了芬得拉的庄园(继承陶德先生的那个),跟芬得拉见了一面,聊了聊她希望收留芬得拉并和她一起生活的意愿,在确认芬得拉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后就张罗着开始给芬得拉搬家。虽然芬得拉继承了庄园,但是属于自己的个人物品并不多,搬家显得很容易,一辆皮卡车就轻松解决了。珍问过芬得拉庄园是卖掉还是留着,芬得拉希望留下庄园,虽然她将和菲斯女士一同生活,但是庄园,她希望继续留在那里,哪怕没有人居住。同样,那天是珍和我陪同芬得拉搬去菲斯女士家中的,她的家人都很热情,性格也很好,老爷子是个很客套的人,我倒是看不出“会计”的刻板和严肃。珍找了个岔子单独和菲斯女士去到花园散步,我知道珍大抵是要提她在葬礼时提到的担忧,关于芬得拉在接连的不幸之后是否能这么快接受新的家庭生活。但是菲斯女士显然并没有因此感到担忧,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做了一辈子的教师,她一生都在教育孩子,她知道如何和孩子打交道,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需要什么。这种自信和得到的赞誉是相辅相成的,赞誉能让一个人对自己的成就和能力生长出更多的“认识”。珍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因为菲斯女士也是她曾经的老师。
我提前回学校了,这边的事情虽然总让人觉得有种不了了之的感觉,但也到底算是步入一个新的循环了。剩下的假期生活让我觉得无聊至极,加上那开棺的画面一直不肯离开我的脑子,让我更加厌烦镇子,假期才一半我就买了机票回学校了,索性父亲并没有反对,男孩子多在家乡以外的地方生活是好的。
菲斯女士的女儿虽然名义上是和她住在一起,但也大多是周末或者放假才回来,平日里为了方便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公寓,大孙女是寄宿学校,开学了也不怎么在家。算下来,其实他们家也就是他们两口子和小孙子。菲斯女士打算安排芬得拉上学,但是经过一番了解发现芬得拉是真的从来没有上过学,虽然从年龄上来看她应该上中学了,但是不管是从性格和身体的缺陷上来说还是实际的知识上来讲,只怕短时间内都无法融入校园生活。这虽然给菲斯女士的计划一开始就泼了个冷水,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毕竟菲斯女士“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她打算自己教芬得拉。事实上,与其说这是一记冷水,还不如说反而激起了菲斯女士的激情,仿佛重拾了某种动力。
芬得拉很好学,这并不意外,从她出现到现在,她几乎没有拒绝过什么。菲斯女士教了芬得拉写字,首先是从她的名字和家里所有成员的名字开始。然后教她拼写、算数、音乐和画画,反而是物理,这个她的主科,因为芬得拉底子较弱,她暂时还没有开始涉及。芬得拉的年龄虽然已经是中学生了,但是她一如白纸的单纯,让菲斯女士很愿意耐下心来像教一个幼童一样,逐字逐句的讲解和演示。芬得拉的眼睛依然无法看清,加上无法言语,菲斯女士本来没有想过能教授她更多的东西,但是一个无意的下午,芬得拉打开了菲斯女士的潘多拉盒。
菲斯女士在弹钢琴,她让芬得拉试着凭感觉去感受琴键,菲斯没有想过能让芬得拉和正常人一样,流畅且高妙的演奏出曲子,但是她认为,让芬得拉去接触这些美好的知识是好事。芬得拉按下琴键,清脆的声音让她微微一颤,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弹出的第一个音色,她好奇得像个孩子,望着菲斯女士。菲斯女士告诉了她,“这个音是re”。芬得拉马上往高音区逐一弹奏,菲斯女士逐一的读出对应的唱名,“芬得拉,你很聪明”。因为这样,芬得拉就从那个“re”开始,认识了钢琴的每一个琴键和她们对应的唱名。菲斯女士为了尽可能的让芬得拉看到键盘,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把家里这个价值几十万的老钢琴的每一个琴键涂成了不同的颜色,且每相邻的颜色都区隔鲜明。那是菲斯女士最宝贝的物件儿之一,不要说尚不懂事的小孙子偶尔胡闹乱按几下,就是她女儿——安迪(小时候也曾学习过钢琴)偶尔想要在家庭聚会时去消遣一下,都会遭到菲斯女士的一番数落。“如果不能好好把声音都弹出来,就别动”。这是菲斯女士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安迪从来没想懂过,什么叫“好好把声音弹出来”。第二天一早菲斯女士就激动的拉着芬得拉坐在钢琴前,“芬得拉,这个钢琴送给你了,你看,你现在能大概看到每个琴键吗?”虽然芬得拉眼前仍然无法清楚的看到每个琴键的模样,但是花花绿绿的颜色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菲斯女士的丈夫通常比她起得略早些,他倒是第一个看到菲斯女士这个一个人忙活到大半夜的“杰作”,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也就是站在原地停留了“愣了一愣”的功夫而已。自那开始,菲斯女士几乎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了教芬得拉学琴上面,每天教授拼写和算数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急促。
芬得拉每天都会在菲斯女士的陪同下练琴,安迪周末会回家住上两天,这两天就像一个家庭聚会一样,大家会尽可能的统一行动,比如一起摘菜、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最后一起坐在客厅里打磨时间。老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读读报纸,和女儿聊聊工作里的事儿,毕竟一个行政一个财务,办公室的权力游戏还算是二人能探讨一番的话题。菲斯女士则会献宝一样的拉着芬得拉去练琴,挑近一周来芬得拉练得最好的曲子弹。安迪会在一曲毕的时候说上一些鼓励和称赞的话,无非是好听极了这样不需要在意是不是夸在点子上的通用语句。老头子也会跟着附和几句,会在“复制”称赞的同时加些类似芬得拉平日里就很用功在学习的话语。反而菲斯女士一改拉着芬得拉坐下来弹琴时的热情,一言不发的望着五花六色的钢琴。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所以通常周日晚餐之后安迪就会收拾准备回公寓,考虑路途的问题,菲斯女士会略微提前点儿开饭。这样安详的周末家庭日,复制粘贴式的单曲循环,不知不觉两个月就过去了,小孙女开学了,所以家里回到了只有老两口和小孙子的日子,噢,现在还有芬得拉了。
菲斯女士的丈夫和芬得拉的交流很少,他和谁的话都不多,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读读报纸,或者就出去钓鱼,走到哪里都不忘沏上一壶茶,这就是退休生活的范本了。菲斯女士要活跃得多,不光是教芬得拉学习,平日里本来她的学生也会偶尔上门拜访问候。遇到一些节日,镇上一些公务员还会来慰问,如果是要紧的节日,镇长也会来。家里的客人除了看年看月的几个老爷子的钓友,几乎全是菲斯女士的访客。因为收养芬得拉的事情当初也是见报了的,不管是基于对“弱势群体”行列的芬得拉的同情,还是对于菲斯女士家的“新家庭成员”的关心,礼貌上访客一定会问及一下芬得拉的情况。菲斯女士很乐意介绍芬得拉,比以前安迪还没上高中时,她向客人介绍安迪还要殷勤许多。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某位菲斯女士过去的学生到临近镇子的城市出差,公差办完就顺道来看望恩师,看到老师那台花颜六色的钢琴,他好奇的提了一句。只是一句“这钢琴好特别”,如同点中菲斯女士的穴位一样,她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手舞足蹈的说着“对了对了,我该让你听听芬得拉弹琴,我教会了她弹琴,这架钢琴是她的了,我送给她的。”这可不常见,平易近人是一回事,作为一名做了一辈子且声誉在外的退休老教师,菲斯女士在学生面前总需要一些起码的架子以维系学生时代在孩子们心中树立的威严。芬得拉在菲斯女士的指导下弹了一曲,一曲之后那位学生静坐了很久,没有鼓掌没有称赞,不夸张的说差点让人觉得他连呼吸都没有。菲斯女士脸上一阵滚烫,但也什么都没说,感觉像是跟着在憋气,憋得满脸通红。“您也许应该让芬得拉去演出。”许久之后这句话就像凭空从空气里飘出来一样,直到一番客套寒暄之后,那位学生离开之后,直到晚餐后,空气里都还残留着这句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