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里有个舞蹈团,是一位年轻教师举办的,她是一名舞蹈老师。社团每周五下午会在活动室里免费教孩子们跳舞,菲斯女士偶尔会受邀去帮忙伴奏。这次是菲斯女士第一次将芬得拉带出家门,这里说的是将她的弹奏带出家门。“今天要跳支什么舞,如果还是上周那一曲或许可以让芬得拉来试试。”菲斯女士当然知道今天要跳什么,因为这支舞才上了一次课,远没有排练完。“当然,芬得拉是第一次来我们舞蹈团,真是一位清秀的姑娘。”芬得拉很得体的点了点头以示对这番场面话的回礼,芬得拉在菲斯女士的帮助下摸索着就座,菲斯女士帮她找到了中央“C”的位子,仔细的将她的手放在曲子的起始架势上,然后在芬得拉耳边轻声的念叨了几句。芬得拉点了点头,然后向年轻教师的方向点头示意,随后音符便踩着舒缓的节奏井然有序的飘出。但是这不是菲斯女士送给芬得拉的那架钢琴,黑白键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是再分明不过的设置,但是对于高度模糊的芬得拉而言就变得艰难起来。芬得拉刚弹奏到第二个小节时,菲斯女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十指交叉自然下垂的放在身前,暗暗咬着嘴角。
这是一个关于海的曲子,在艺术的领域里,自然是最常见的主题之一,大到宇宙星空小到草间虫鸣。海,这个拥有女人一样多样善变的情绪,天地同宽的疆域,她有太多可以讲的故事。这个曲子里是关于海浪,澎湃汹涌的巨浪,或许在舞蹈中,她们会安排海燕的角色——在此起彼伏的海浪的缝隙里穿梭的海燕。但是芬得拉把指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转移到了表面波涛汹涌的海的至深之处,那里依旧平静安宁;转移到了千年的暗礁,拍打如何凶狠,可怕的高浪如何向山崩一样盖下来,在时间的沉淀下,礁石那不死者的淡然和冷静。她重新解释了浪,这个她虽然从来没见过的事物。重新定义了汹涌的节奏,不是澎湃的,不是可怕的,并不凶狠但也确实无情。她弹奏出的浪依然巨山压顶,依然声势浩大,但让人没有惧怕,她叫人释然而后静默。听到的是日月轮转的时间,而不是一时起伏的水花。
“芬得拉,你改了这曲子吗?”
芬得拉演奏完毕后,缓缓将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琴键,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微光,她自己带着自己去了一场旅行,这场旅行里,她让自己看了海。
“芬得拉的眼睛看不清琴键,家里的琴键是处理了的,她兴许无法适应正常的琴键。她做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处理,这些改动很好。”菲斯女士试图解读这个无法言语的孩子的表达。
“是的,她做了最好的处理,她让我不得不完全重新改编我的舞蹈。”这番话让菲斯女士很遗憾也略感亏欠,她推了推眼镜,试图组织点语言来圆场。
“因为她给了我完全不一样的海浪,我意识到我根本不再需要什么海燕,那海的力量本身就充满了故事,我之前为什么会忽视了她,忽视了最应该被表达和表现的,最直接的也是最直击人心的。菲斯女士,如果这改动是因为眼睛看不清楚的临时处理,那么就是我的运气太好了,如果不是,那么就是芬得拉,芬得拉是个天才。”
菲斯女士反而显得更加不知所措,她带着僵硬的笑容低头看着芬得拉,那孩子还盯着琴键,眼神里的神往还拉着她的魂儿,还没放回来。年轻教师早早的结束了那堂课,她的兴奋相比芬得拉的要外放得多,手舞足蹈的说着她说不定要回家熬上好几个通宵了。菲斯女士带着芬得拉回家,她丈夫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报纸等她们。饭桌上菲斯女士分享了下午的事情,“待会儿让芬得拉弹给你听听。”“哈哈,好啊,在九点档开始之前,我们还能听上几个曲子。”
晚饭后菲斯女士特意将香薰点上了,拉上了窗帘,氛围营造得很好,她询问芬得拉是否准备妥当,芬得拉微笑着缓缓的在钢琴前坐下,曲子很自然的开始响起,没有一丁点突兀。菲斯女士感觉到,芬得拉这次弹奏的曲子较下午又有了些变化,这次没有旋律上的改变,但是节奏变了,和声也变了些许,这片海又有了新的情感。
“芬得拉,好极了,你弹得很棒。”琴声刚刚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老头子就从椅子上起身,夸赞起来。这句夸赞来的时机不太恰当,菲斯女士还意犹未尽,就被这唐突的说话声吵醒了神儿。老头子笑了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太太,大步往客厅迈去,九点档要开始了。
“我打算带芬得拉去看海”。
“哦,她不是看不到吗?”
“她的眼睛不是瞎了,只是看不清而已。”
“就在家里找些海的视频给她瞧瞧呢。”
“她眼睛看不清,所以更需要看到真正的海。”
“有什么不同呢?电视里的和真实的。咱们家的电视屏幕可大着呢。”
“什么都不同,海的声音,海无时无刻都在发出的海浪的声音,或者大或者小。海平面的辽阔,是双眼都无法完全望及的辽阔,不是屏幕那几十的方寸间。还有海的气味,跟随着空气包裹你每一寸肌肤的海的气味。芬得拉得去看看,得去真正的海边看看。”
“好吧,只要你觉得好就去吧,我只是怕你太累,芬得拉出远门需要太多照顾。我并不是在反对你,别那么生气,睡觉前生气当心睡不着。”
他们两口子从来吵不起来架,因为菲斯女士的声调里但凡带了些些抱怨或怒意,丈夫就会开始让步,然后就像这晚一样,几句话的功夫之后,床头灯就熄灭了,几乎熄灯的同时,就能传来酣睡的呼噜声。
菲斯女士第二天就带着芬得拉走了,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镇子因为在这一世界的边缘区域,这个边缘区域连接的是无底洞,所以离有海的区域还挺远,飞机要飞上十来个小时。菲斯女士买的航班是晚上20点左右的,起飞没多久,菲斯女士看了看书就入睡了,也就十来点的样子吧。这是芬得拉第一次坐飞机,虽然菲斯女士没给她提,但是她却似乎知道,窗户外面是天空,并且此时此刻是夜空。她紧贴着窗户,认真的往外张望,不管她的眼睛里实际上到底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是否能看到忽明忽暗的星星和一些游走着的薄薄的云絮,她看得很认真很认真。芬得拉几乎没睡,她一直趴在窗户上。飞机落地的时候正值晨曦十分,芬得拉下飞机的瞬间,阳光撒到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的眯缝了眼睛,然后朝着光亮的方向,眨巴眨巴眼睛。“那是太阳,现在还很柔和,待会儿就精力旺盛得让人没法儿直视了。别盯着太阳看,对你的眼睛不好。”尽管菲斯女士这样交代着,芬得拉显然对太阳很感兴趣,这种晨曦时分的太阳很感兴趣,拖着行李箱往外走还不忘再望上几眼。这是太阳为数不多的,可以允许被直视的时候。
菲斯女士找了临海的酒店,她们办理了手续,芬得拉的困意到底还是涌了出来,菲斯女士倒也不急着带她出去,让她安心的睡。等到芬得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她们今天还没吃过早餐和午餐呢,菲斯女士带芬得拉在酒店吃了点东西,今天大抵是不会带芬得拉去哪里了,菲斯女士的年龄来说,这行程确实安排得超负了些,她早早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和芬得拉住一个房间)。
晚上,芬得拉独自一人在酒店房间里,趴在窗前往外望着,朝着霓虹光亮的相反方向,哦,那是太阳落下的方向。她看着那个方向,仿佛还能看到太阳一样。
“芬得拉,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就带你去看海。”菲斯女士临睡前来芬得拉房间嘱咐了些话。
虽然菲斯女士和芬得拉之间的互动更多的时候都像是师生多于“家人”,但是菲斯女士仍然是一位温柔且细腻的人,她当然还记得芬得拉在机场看到新生太阳时的神情。那是为数不多的,芬得拉表现出来的情感。菲斯女士很早就叫醒了芬得拉,因为她打算带芬得拉去看海上的日出。
因为时间太早,海边没有什么人,还没走近海边的时候,从刚能听到浪声的时候,菲斯女士就告诉芬得拉,这就是海的声音了。
“怎么样,是不是和电视里听到的不同,没有了电子设备和那些所谓的后期处理,粗糙但是真实。”
芬得拉站在海边,菲斯女士告诉她可以把鞋脱了。她站在海边上,浪时儿够得到时儿够不到的地方。沙子很粗糙,被浪带到脚趾间的时候会有颗粒分明的摩擦感,但是浪将它们从脚底抽走的时候,又挠出细腻的痒痒。海浪的声音没有一秒钟停顿过,没有任何一秒钟是一样的。菲斯女士问芬得拉要不要沿着海边走走,芬得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使劲望着海平线的方向,无法满足的向前使劲伸着脖子。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海的时候,那是个晚上,海滩边也没有灯。漆黑下连海平面都看不到。但是你能听到她,她从不间断的在那里说着话,明明一刻都没歇过嘴,你却觉得安静极了。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浪好像是在进行某种招魂仪式一样,人站在那里,就有种想一步一步走进去,走进到她里面最深沉最深沉的地方去的念头。”
“那时候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说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办法把钢琴搬到海里去,就在这么黑的晚上,迎合着浪声伴奏。我告诉他也不是不可能,他那个愿望并不难实现。但是他却告诉我说,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愿望,跟我说他因此很‘绝望’。我就是这样被他的忧伤带着走出了那片招魂的海。”
“太阳,出海面了。”
刚出生的太阳,只是很红,那亮也能拉开罩在海面上的黑雾,叫海平线和浪都变得分明可见,但是,她不刺眼,她宽厚的允许人们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