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海,原本这趟旅行的目的就算完结了,菲斯女士定了第二天的飞机回去,临晚上了,菲斯女士突然觉得有必要做些能让这一趟更想个旅行的事儿——带着芬得拉去逛了海滨市场。海滨市场很热闹,和白天带芬得拉去的海就不同了,这里浪声成了和声,附和的是堆满了整条街的人来人往。买卖的吆喝声和酒吧的驻唱暗暗较着劲儿,人们使着喉头都要扯出来的劲儿尽力狂笑。“我们看看,找点儿看起来像特色的小吃尝尝。”菲斯女士牵着芬得拉,在各个小摊贩前慢悠悠的边走边探。她们吃了不少东西,吃小吃的时候菲斯女士终于不再像个教授,嘴角挂着的辣椒酱让她很满足。
她们走完了这条并不算长的街,看着身后拥挤的景象,她们决定不再原路返回,吃饱之后,再闻着烧烤的味道,就不再是孜然的香而是堆满了脂肪的油腻。菲斯女士不希望衣服上沾上那样的味道,她带着芬得拉往另一个方向走。街道的灯就要比市场的规矩得多,芬得拉也无法同菲斯女士交流,菲斯女士只得让眼睛到处打量打量来打发一言不发的回家路。
“芬得拉,明天你可以一个人在酒店吗?”
菲斯女士突然停住了脚,在一个公交车站的候车区。芬得拉疑惑的看着她,再看着车牌上的路线指示。
“芬得拉,明天你可以一个人在酒店吗?我们明天不回去了,但是我明天也不能和你待在一起,所以你能一个人在酒店吗?”
芬得拉点了下头,一个表示感谢的笑容在菲斯女士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她转身,径直朝着酒店的方向大步走去。芬得拉得跟紧了,不然她很快就会被黑暗抹掉身影。芬得拉瞄了一眼车站的灯箱广告,带着小跑的步子追着菲斯女士去了。
第二天菲斯女士上午就离开了酒店,但也并不算很早,她出门的时候芬得拉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至少那时候芬得拉已经起来了。菲斯女士应该睡得很饱,因为头天夜里回到酒店后,菲斯女士的灯比芬得拉的房间还要熄的早。菲斯女士为芬得拉定了全天的餐,都是客房服务,这样即便她外出了,独自在酒店的芬得拉也能安然的度过一天。
这是一个小型的剧院,拢共就三个场馆,每一个都不足一百平方米。这里主要是开展一些小型音乐会且只有VIP会员才能进入,而菲斯女士是有这个剧院会员身份的。她穿了一身礼服,原本来这里的时候只是计划带芬得拉看海,她是没有带礼服的,所以上午出门大抵就是去置办今夜的这一身行头。那是一身深蓝色的长裙礼服,面料是舒适的绸缎,从腰际向左肩有一些褶皱设计,就这样了,这样的装扮很贴合她这个年龄的女士应有的体面。这是私人钢琴音乐会,演奏的音乐家叫安得利,弹奏了原创的7支钢琴曲,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
“安得利。”
这样小型的音乐会,来的都是界内朋友,也就是说,彼此之间相互认识的,作为音乐会的演奏家,在结束后有人前来打招呼也是平常的。但是安得利在众多的声音中找到了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传来的这一个声音是他熟悉又陌生的,这种熟悉来自时间,陌生亦来自时间。
“迪娜!”
安得利认出了菲斯女士,他们是旧相识,算得上旧相识。旧友相遇,照理是要好好寒暄一番的,但是作为音乐会的演奏家,在结束后有人前来打招呼也是平常的。朋友们过来向这位原创钢琴音乐家表示称赞,安得利甚至没能走到菲斯女士身边,就已经被一群人阻断了二人对望的视线。得到这样热情的反馈是因为今天的七支钢琴曲是安得利首次公开演奏,因此安得利也很有必要认真的回应大家的称赞和祝贺。菲斯女士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心神向往的听着每个人说的赞词,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可能都无法和安得利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是她偶然间发现连安得利的头发她都很难再看清了。她仍然是那个体面的菲斯女士,尽管安得利可能完全看不到她,她依旧点头示意了一下,表示自己先走一步的意思后安静的离开了剧院。
菲斯女士在剧院的前台留了一个信息,是她的电话和酒店的地址,次日,她就接到了这位旧友带着歉意的邀请。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菲斯女士想要带芬得拉一同前往,莫名的想要让安得利看到这个孩子。
安得利的住宅在这座城市比较偏远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别墅,这很符合他的身份和创作的需要,她们是乘坐安得利安排的轿车前往的。
“迪娜,太好了,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我没想到你的别墅会在山上而不是海边。”菲斯女士跟安得利打趣道。
“我要介绍一下,我带了个女孩儿来,她是芬得拉,是我收养的女孩儿。芬得拉,这位是安得利,是我的旧友,他是一位音乐家。”
芬得拉和安得利相互示意,安得利带菲斯女士和芬得拉参观了别墅,尤其是他那个钢琴房,接近90平的房间里,除了正中间一架白色的钢琴什么都没有。朝向户外的方向是一整壁的落地窗户,窗帘可以从一侧直接全部拉上,拉上窗帘的钢琴房在白天都进不了一线光亮,因为安得利带她们到这里的时候,房间正好关着窗帘。“我上一次待在这儿已经是一个月前了,从这儿出去后就开始忙昨天那个音乐会的事情,所以窗帘一直还没打开。”安得利不好意思的边说拉开厚重的窗帘,正是白天太阳兴奋的时候,窗帘刚揭开一个细缝,阳光就霸道的在房间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芬得拉毫无意识的站在那里等着光亮,或许还想着先前直视过的阳光的温柔,直接被强光逼得猛退了几步,步子没踩稳,身体一晃右手直接压在了钢琴琴键上,慌乱的琴声干脆连房间的安静也一起扯开了。
“哦哦,没关系。她可能也想哼哼两句了,我一个多月没让她出声儿了。”
看到芬得拉很抱歉的站起身子,局促的站在那里,安得利好好的展示了一下绅士的风度。
“那就让她再好好哼哼两句吧。”菲斯女士很自然的接了话茬,还没等到安得利出于礼貌的推诿,她就上前牵着芬得拉的手说,“可以吗,芬得拉?”芬得拉点了头,倒是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或者谦虚推让的意思。
“是吗?芬得拉会弹钢琴啊?这太好了。”
菲斯女士小心的牵着芬得拉找到了琴凳的位子,示意安得利将窗帘完全拉开,让光亮进来得更充分些,又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慢慢的走到芬得拉身边,芬得拉的双手已经摸索着放在了琴键上。“这里,芬得拉,这里是中央C。现在能大概看到吗?”芬得拉用力的眯了眯眼睛,用手来回摸了摸,点了下头。
“迪娜,她的眼睛?”
“芬得拉,我们弹安娜那支《海浪》的曲子好吗?”菲斯女士一边温柔的对芬得拉说话,一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向安得利提示他说的话或许有点冒失了。安得利立了立身子,安静的退到钢琴的后面,避免因为自己的身影再挡了阳光。
这一次,芬得拉没有马上开始她的演奏,她一动不动的盯着琴键看了许久,眼神嘛,不知道是因为她看不清楚的原因,还是因为思绪不在的原因,完全不聚焦。对此,菲斯女士和安得利都没有做任何反应,没有询问,连疑惑的表情都没有,就是很安静的等在原地,好像就知道芬得拉一定是在思考一样。
第一个音符之后,又是两拍的停顿,然后音符开始一个一个的跳出,几个八拍之后开始压着缓和的弧线连贯的飘出。一曲毕,不知道是因为时间真的流逝了,还是说安得利的双眼适应了阳光,总之安得利感觉阳光变了个颜色,变了个状态,像极了酣睡的婴儿。
“芬得拉,我听菲斯娜说这曲子叫海浪是吗?她是你写的吗?”
芬得拉盯着琴键摇了摇头,安得利还想再继续问的时候被菲斯女士打断了。
“安得利,芬得拉回答不了你。这曲子是叫海浪,是我们那儿一位舞蹈老师新编舞蹈的曲子,她原本邀请我为她伴奏,但是我想让芬得拉试试,正好那时候芬得拉在学习钢琴,她很感兴趣,我们都认为她完成得很好。”
“相当好,我没有看到过你说的那个曲子,但是我总觉得她完成得比曲谱上的更好。加上,她的眼睛,我都想象不到她是怎么办到的。”
“需要克服一些问题,但是芬得拉很用心,我们都是,我们都为此付出了很多心思。”
“迪娜,我听说了在那之后你成为了一名很有威望的教授,看来你是真的很善于开导和指点别人。我后天会在别墅组一个私人的音乐分享会,只邀请了十几个多年的老友,你能带芬得拉一起参加吗?你一定要带芬得拉来。”“芬得拉,你愿意再弹一次海浪吗?”
菲斯女士自然且大方的应承了。
菲斯女士第二天就带芬得拉出去,为她购置了一套白色小礼服,挑选了鉴于正式酒会礼服和日常小礼裙之间的款式,这样会显得不那么刻意,也应对芬得拉本身的气质。
私人音乐会当天,菲斯女士带着芬得拉早早的到了安得利的别墅,确实只有十几个人,一圈相互介绍下来,不算芬得拉和菲斯女士一共12位宾客,确实也都是音乐相关领域的人,从乐评家到教授,从演奏家到歌唱家。就是一场好友聚会,很轻松,可见这也确实是安得利的多年老友。于是,如果这是一场名利场的音乐会,少不了客套和场面性的社交对话,反而这样一群可以随意相互调侃的老友聚会,让菲斯女士显得尴尬又疏离,尽管一开始安得利就向大家隆重介绍了她和芬得拉。
安得利先进行了弹奏,是那天音乐会七支曲子中的三首,然后一位叫柯拉瑞的女士即兴弹奏了一曲,她这一曲让安得利想起了芬得拉,他热情的向大家介绍芬得拉,说着前天芬得拉的一曲海浪是如何让他惊讶。大家被安得利的热情鼓动得纷纷看向芬得拉,此时的芬得拉坐在人群的最外侧,安静且端庄,像一个穿着白色礼裙的人偶。菲斯女士牵着芬得拉的手,从人群的中间穿到钢琴前,为了照顾芬得拉看护清楚的眼睛,她特意放慢了脚步,任凭这一路两边投来的宾客们的目光。她低头看向芬得拉的脸,那样近的距离,芬得拉必然能看到菲斯女士,至少能感觉到。芬得拉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的演奏让所有人都很享受,除了菲斯女士,敏感的她意识到今天的《海浪》和前天的不同,和之前在家里弹的,和为在舞蹈房为安娜弹的都不同。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是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隐约的不安,这样的“不同”会不会每次都得到认可,是否每次都能因为看不清而得到体谅,这些不同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一切不确定因素对于菲斯女士来说都像感冒一样,不致命但就是纠缠不清。菲斯女士已经打算进行解释了,因为在做的宾客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但是安得利不是,安得利前天刚听过,以他的专业度和对音乐的敏感度,他一定觉出了不同。
“芬得拉,今天的海上是阴天啊。明明觉得在你的世界里,即便是阴霾下的海也丝毫没有悲伤和抑郁的情绪,他们踩着和明媚阳光下一样的节奏。但就是能让人知道没有阳光,是阴霾的。芬得拉,你有一种很神奇的天赋。”
安得利的话听上去怎么都更像是一种感动和赞许,菲斯女士松了很大一口气。接下来是那些宾客了,他们因为安得利的话才得以从音乐中魂归现实。
“你叫芬得拉吗,这名字真美,你在哪里学的钢琴?”
“这是你自己创作的曲子吗,听安得利的话,这像是你自己创作的曲子?”
“你还有别的作品吗,再弹一曲如何?”
“你看上去并不大,我看到你的眼睛有点……”
“如果你还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可以邀请你到我家做客吗?”
所有的人都走到芬得拉的前面,芬得拉无法进行回答,菲斯女士成了所有问题的应对者。
“她眼睛看不太清楚,并且也无法说话,我可以帮她回答。”
“她是我的养女和学生,我教她弹奏钢琴,基于这孩子本来也对音乐感兴趣。”
“她还没有尝试创作,也许之后会吧。”……
菲斯女士在所有人的拥簇之中,她得体的对每一个问题进行回应,很周全的处理着对每个问题的关注度并乐在其中。芬得拉丝毫没有被打扰到,她既说不了话,自然也不用做任何回应,她只是静静的做在钢琴前,谁都无法从她的神情上捕捉到她心里的活动。但是菲斯女士的“享受”就显得短暂了许多,她的回应很快就开始变得迟钝,好在安得利用一瓶美好的红酒打断了这场蜂拥而上的“采访”。
宾客们是意犹未尽,其实安得利本人也是,但他揣着些小小的私心,编了些理由早早的就结束了今天的聚会。菲斯女士和安得利是老友,虽然是几十年前的老友,且几十年未见也没有过联系,她仍然能清晰的判断出安得利需要她和芬得拉暂时先别离开。等到宾客悉数离开,安得利又和菲斯女士聊了很久,大抵都是分享这些年自己的音乐生涯。比起安得利的侃侃而谈,菲斯女士显得矜持许多,鲜于提及她的学术生涯和家庭生活。对了,她说到了自己已婚的情况,作为回应安得利提及自己现在仍然单身的情况。
“迪娜,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多留几天,就住我家里,我能安排出两个房间。我想听芬得拉弹点别的,你说她并不会创作,我倒并不见得,让她就由着心情哪怕顺着手感弹弹,她说不定是个天才。”
菲斯女士看着安得利,嘴上没有做任何的回绝,但是满脸都写着失落。
“迪娜,芬得拉的钢琴是你教的,你真的是一名很好的老师,但是你的主场毕竟是研究,你有大把深奥的知识,我却是个除了音乐一无是处的家伙。”
菲斯女士最后一丝动摇都被焊死了,她看着坐在钢琴前望着落地窗外的芬得拉,满脑子震荡着先前宾客们纷乱的询问。
“不,安得利,我们无法留下来,我们得回去。我之前给你提到的,芬得拉弹奏的《海浪》是安娜的舞蹈曲吧,我们得回去,帮助她完成她的演出。这是我们承诺了安娜的,也是我们对安娜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下次吧,等安娜的事儿过了,我带芬得拉来好吗,下次吧,下次。”
菲斯女士带芬得拉离开了,这次他们只坐安得利安排的车到了市区,就假称还有别的事情,自己乘车离开了。
当天晚上菲斯女士就定了次日的飞机,她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