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女士和芬得拉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配合安娜排练她们的新舞蹈,以此来安慰自己当时并不算对安得利撒了谎。“你们去了哪里,我听您先生说您带芬得拉去看海了?”安娜得知菲斯女士她们回来了,大清早就开了舞蹈室的门,兴奋的等着菲斯女士领着芬得拉过来。
“看到海了吗,怎么样,美吗?”
安娜似乎并不太关心菲斯女士的回答,那个问题大概只因为菲斯女士先于芬得拉走进舞蹈室而随意这么一问,但是她对于芬得拉的回答就表现出了明显的迫切和期待。芬得拉点了点头,带着嘴角一道浅笑,芬得拉双手合十,轻轻的靠在胸前,然后又轻轻的摊开,如同捧着一汪海洋伸向安娜。这是芬得拉最积极的一次“对话”表现,她加入了肢体语言进行沟通和表达。
“是吗?”
她们之间的对话,将舞蹈室其他所有人都短暂的从空间中剥离了出去。菲斯女士提醒安娜要不要先试着开始排练,毕竟过了这么些天,芬得拉和她之间可能需要再次磨合。菲斯女士永远是理智且一丝不苟的,所说所做总是紧密围绕着“正确性”与“合理性”的思考。算上今天,距离正式演出还有7天,刚好一周的时间,这期间她们几乎每天都在舞蹈室排练。这样的行程安排,让菲斯女士很自然的避开了跟家里人谈论那几天带芬得拉去看海的“心得”和“收获”,估计是基于多年夫妻的了解,老先生也并没有问起过菲斯女士。她们回来了,老头子每天早上要多准备两人份的早餐,晚上需要在晚餐后和九点档之前聊一聊报纸上那些总是在“胡扯”的财经新闻,每天家里总会有两个时间段芬得拉在弹琴,菲斯女士就守在钢琴旁边若有所思的听着,时不时进行一些指导,这周要帮助安娜完成她的表演,所以周末的“家庭聚会”会在共进午餐后变成一同去观看表演……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一周的排练安娜却没有真正和芬得拉合过多少次音乐,大多时候是用之前录下的伴奏带进行排练。因为第一天回来合练,芬得拉就弹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海浪》,菲斯女士一脸铁青的解释道芬得拉或许出去玩儿了几天生疏了,并建议还是由自己为安娜演出伴奏。安娜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只是说还有点时间,让芬得拉好好熟悉和回忆曲子,她就先用录音排练着就好。“如果他们知道芬得拉,知道芬得拉的眼睛,那么芬得拉弹的《海浪》哪怕是真的当天出了些许差错,也能获得比起丝毫不差的照本弹奏更好的反应。”这么点儿“小心思”,让菲斯女士没法儿坚持,并且导致了她这一周的失眠和焦虑。
这是一场并不算正式的表演,规模也并不大,安娜利用自己教师身份的便利,申请了借用学院的一个室内小剧院场地。这天刚过午后,菲斯女士就早早的带着芬得拉到了表演现场,因为是周末,照例是要“统一行动”的,所以也没顾得上让小孙子睡个午觉,一家人就一起迁就着芬得拉排练的时间点儿出了门。到了学院,一家人相约着去大学里走走,菲斯女士则负责陪同芬得拉排练。然而事实上,整个下午,最后的舞台定位、灯光配合以及化妆造型等等,他们也只是分片段的完成了一次合练而已。
晚餐后,剧院开始陆续进人,舞台上已经全部清空,一切都等着第一个音符拉开正式表演的帷幕,菲斯女士终于短暂的离开了芬得拉的身边,她希望能够在观众席而不是后台幕帘的缝隙里观看这场演出。芬得拉一个人坐在嘈杂且混乱的后台化妆室,表演者和工作人员漫无目的的过上过下,频繁的进进出出,身边的化妆台总有不同的人坐下又突然跳起来走开,化妆台的东西每分钟都被不同的人翻动个好几遍……
“真好啊,真安静”。
安娜走到芬得拉身边,芬得拉从晚餐后就一直坐在那的地方。
“紧张吗,芬得拉?”
芬得拉抬起头看着靠坐在化妆台上的安娜,一枚浅笑。“我这个问题好像很多余,你没有紧张,你就没有紧张。但是我紧张,芬得拉,我其实不知道现在是兴奋还是紧张,我就知道自己听上去心跳的动静不小。这都算不上一场演出,但是如果我要自己出现在舞台上,我就会紧张,紧张到兴奋那种。”芬得拉把手放在安娜手背上,安娜顺势一把牵住芬得拉的手,“走吧,去我的化妆间,我们说会儿话,这里只会让我更安静不了。”
安娜带芬得拉去了自己的独立化妆间,相视而坐。
“芬得拉,跟我说说你看的海,随你用什么方法,跟我说说怎么样。”
从安娜第一次听到芬得拉弹琴起,她好像就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芬得拉无法说话这个“设定”,总是自说自话的对芬得拉发出各种请求。芬得拉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放在胸口前,依旧闭着眼睛,维持着这个状态许久。当她再睁开眼,将手放在安娜胸前心脏的位置,淡然的看着安娜。
“我看不懂,但是芬得拉,你的海,你待会儿要弹出来,一定要!我觉得她一定很有意思,只要是你弹出来,我就能跳出来。然后她一定会很棒。”
安娜太过于兴奋,兴奋的情绪从微颤的汗毛往外散发磁场,让芬得拉都跟着有了些许情绪上的涟漪。
灯光先是暗了下来,用这样鲜明的光暗提醒还在到处游走和谈天的观众,接下来他们需要坐下来,稍作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观望着舞台,等待音乐和舞步同步上场。幕布后的舞蹈演员站定了位子,走位带起的空气流动牵动了厚重的幕布,大家能感受到那安静的幕布后面不安静的各种心情和准备。又等了些许时间,幕布缓缓的分头走开,人用姿态拟状而成的最初的“海”就在那里了,继而音乐开始流动。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菲斯女士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听着芬得拉的曲子,一切都很好,舞得好,芬得拉的曲子也发挥得很好。菲斯女士用手指打着节拍,很小的动作,没有谁能看到,看到她多么谨慎的踩着节拍。如果只是这样,这场表演该是成功了。芬得拉大概是看到安娜旋转轴着身子从身边掠过,或者安娜的裙角勾起了芬得拉记忆里的什么场景。曲子在安娜刚好跳到舞台中央的时候,变了。要说,无非是指尖上的功夫,改弦更张或者按部就班都不应该成困难,芬得拉的每个音符却好像绝对值一样毋庸置疑。一贯踩着节奏迎合音符的舞蹈演员一时之间愣了神,谁都不知道该往下一个走位跳还是跟着音乐做些应激的动作,倒是很“默契”的都杵在原地,谁都在偷瞄别人,谁又都没敢左右张望。
今儿这海——不安静。
大抵所谓浪,总是一波推着一波往前走的,一波高过一波向上翻。但势头多猛烈,都会在达到顶端一瞬间被来自深暗之处的力拽回去。每个浪都踩在前浪退下的身体往上翻涌,想要挣脱那股力量,好像要往同一色的天上去,每个浪都在翻到最高处时被戛然拽回。天多好,天空多好,如果海水跃到了天上是不是就成了云,那么云又是揣着什么样的向往,化成雨再坠回海里呢?
安娜站在舞台中央也愣住了,观众席开始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质疑声音。
“只要是你弹出来,我就能跳出来”。
幸而是安娜想到了这句话吧,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脑子长时间停留在“为什么会变和怎么办”这种不需要找到答案的流程里。她尝试着去猜芬得拉的节奏,猜芬得拉放在胸口,心跳一样的海。芬得拉如何去把海和心跳划上等号?他们一刻不停的跳动,同时他们一刻不停的赴亡。心跳如果注定一生一万次,那么每一次心跳在维持生命的同时,也在推进死亡。最高的浪,下一步就是坠入海的最深处。他们彼此看上去频调均匀,但是每每之间又区别分明。没有一个心跳声是一样的,没有一朵浪的声音是一样的。会是这个吗,在维持统一步调同时跃跃欲试的不安分。安娜以为自己只是在思考,在猜。猜一道没有正确答案或者说不会公布正确答案的题就很容易让人焦躁,因为好奇和好胜会轮番使坏。“应该让这音乐停下来。”
音乐就真的停了,因为结束了。
安娜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十字形状的躺在地上,然后她发现自己听到了掌声,便意外又感动。
原来她临场进行了一段独舞,在一束追光下。
表演结束,看客松松散散的陆续离场,尽管有个“质疑”的声音在所有人心里挑拨——刚才舞台上发生了表演事故。但是同时人们心里又忍不住赞叹,那段独舞过分忘我、过分惊艳了。听那些音符串联起来的舞蹈动作,彼此独立又出自一体,耳朵和眼睛两个不同的感官渠道被恰到好处的糅合在一个频道上,这种体验是很让人惬意的。于是又让人觉得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设计。
所以这场演出到底是成功的。
“我很抱歉,芬得拉发挥失常了”,菲斯女士带着芬得拉到后台化妆间,安娜的独立化妆间,等待着忙碌的工作人员几番进进出出的折腾,趁着一些空隙的时间,进去向安娜道歉。芬得拉站在菲斯女士的身后,菲斯女士显得十分难为情,芬得拉探出半个脑袋,安娜只看得到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里闪着一种稚嫩的期待,就像刚学会说第一句话的孩子看着逗她的父母一样。
“确实,我都以为今天晚上要毁在这儿了,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跳得这么舒服过,这说不定会变成我跳的最完美的一曲。我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遗憾了,因为我觉得大概我真的不会再跳出第二次比她更好的,我很享受,事过之后回想的话,就是突然音乐变了的那瞬间,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的一片空白,都觉得是很享受的经历。”
菲斯女士看着安娜,从安娜的视线里看到了自己不可置疑的被忽视。“哦,对,所以芬得拉没有搞砸我的演出,她很好,曲子很好,我跳得也棒极了。”安慰了一下芬得拉,安娜也理智的说道,“但是我确实无法再请芬得拉为我的舞伴奏了,我不确定下次遇到这样的‘变化’,自己是不是也能应付得来。菲斯女士,我还是要感谢你,你陪着芬得拉和我的这支舞直到结束。”
菲斯女士和安娜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菲斯女士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毫无主题的尬聊,两个分明都想尽快结束对话的人,硬生生的又说上了半个多小时的话,才算了结。
安迪第二天要上班,表演结束之后就直接回公寓了,在开心的和芬得拉以及母亲告别后。菲斯女士和丈夫小孙子一家人也并没有在学院做更多的逗留,径直回了家,直到进到家门的一刻,老头子还在称赞芬得拉表现得很好,但是也就是很好这样的称赞而已了。进了家门,老头子直接带着小孙子去洗澡,客厅瞬间就留下了芬得拉和菲斯女士。菲斯女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眉间竖着的褶皱表达着她对芬得拉的克制之后仍然溢出的责备;抿得紧紧的嘴角在诠释着此时脑子里对某种推测或怀疑的思考。芬得拉看不了这些,也看不到,屋子里的大灯并没有开。菲斯女士看着芬得拉,“芬得拉,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了,但是你看,现在亚克在给萨米洗澡,我们也暂时无法洗漱,你能再为我弹一次《海浪》吗,安娜的那个《海浪》或者今晚的那个?”
菲斯女士还是很礼貌随和的向芬得拉提出要求,芬得拉也不会拒绝什么。
芬得拉坐到钢琴前,和之前弹奏时一样,她一度迷离的眼神望着琴键许久,像是一个通灵者,透过了眼前的实体,看着既遥远又无状无态的灵体。然后指尖很自然的开始弹奏,音乐开始得很轻,并不能清晰意识到她的起点。
“孩子,这不是安娜的《海浪》,你还能记得吗,你要是还能记得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安娜的《海浪》。”菲斯女士发现了芬得拉完全无法两次弹奏出一样的一首曲子,“芬得拉,告诉我,什么在影响你,你是不是还记得曲谱?”落地台灯昏暗的光晕下,她向芬得拉询问缘由,芬得拉低头看了看琴键,又望了望窗外,呼吸了几个来回后弹奏了一曲菲斯女士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啊!芬得拉说不了话啊……”
菲斯女士不知道如何和芬得拉继续交流,失落的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