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女士想到了安得利,在安娜的演出结束的第三天,她带着芬得拉又一次去了海滨城市,去了安得利所在的城市。她带着芬得拉再次找到了安得利,安得利还在对她们的再次到来表示“欢迎”,菲斯女士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安得利,“是芬得拉,安得利,这孩子无法记住曲谱,她无法两次弹奏出一样的曲子,她无法正确的弹出曲子。”安得利对于菲斯女士难得一见的焦急模样感到既吃惊又好奇,这算个什么情况呢。
“芬得拉,这样,你能为我再弹一次《海浪》吗,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弹给我听那个,还能记得吗?”
芬得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这么值得让菲斯女士焦急的问题,她很淡然的点了点头。
“你愿意弹奏,我们这就去琴房吧。”看着芬得拉的状态,安得利更加怀疑菲斯女士的焦急从何而来。
来到琴房,今天琴房的窗帘是大开的,加上本来就是白天,房间里就显得很敞亮。这个时候透过整面的落地窗望出去,能看到对面山崖上的树和山崖棱角边沿反的太阳光,一圈毛乎乎的暖光。芬得拉坐定就开始弹奏,这次没怎么酝酿和默想,连摸索琴键的“程序”都省了。芬得拉由着手指触及的第一个音符,当真是顺着“手感”就开始了弹奏。她越来越享受,很轻松也很自信,比起第一次出现在人们视线前的时候——从陌斯尔纳家救出来——状态明显外放了许多。
“这,确实不是我听过的《海浪》。”安得利一直听的很认真,菲斯女士更认真,但是两人的表情简直像是在经历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但这曲子听上去很好,我说不上哪一次的更好。弹奏而言,这就可以了,美好的,不需要准确的弹奏也是可以的。迪娜,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晚上,海边,不知道你还记得吗。我说我很绝望,那是个很容易沉迷于忧伤的年纪。觉得黑暗中的海很有魅力,觉得自由很神秘,觉得任何事物都足以称之为束缚。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被‘乐理’囚禁了,跳不出框架,看不到框架外的世界,那个时候,海的声音就是来自框架外的世界。”
安得利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悠悠的走出房间,拿了一瓶酒和三个杯子进来,放在钢琴上。透明的红酒杯,郁金香一样的形状,一个空旷的大房间,一面落地通透得毫无遮拦的落地窗,一架钢琴,醉人得很。他将杯子递给了菲斯女士,虽然拿了三个杯子进来,却没有要给芬得拉倒上一杯的意思。他和菲斯女士捏着酒杯,背着光,站在落地窗前。这种时候,回忆的时候,一定是要“望向”远方的。
“其实就是一时的创作失意,现在想起来久觉得可爱又矫情。芬得拉很好,没关系的,对于她,你大可不必过于要求准确。索性她不需要考音乐学院,不需要传承什么名声,不需要成才或者成名。只是活下去的话,她维持这样就很好,因为她特殊的情况,人们也不会有太多要求,还总会愿意给予夸赞。哈哈,你看,还真是好啊。”
菲斯女士记忆里的那夜海显然和安得利说的不太一样,大脑毕竟是没有鼻子眼睛、没有手脚的。但它掌管气味色彩,告诉身体冷热和软硬。所有的画面都是大脑依凭着感知器官“杜撰”的,一旦想到这里,就会不禁感叹“人类的大脑们能在感觉上默契的维持着基本的一致(太阳是红,海是蓝;花是香,肥料却是臭)多么神奇啊,否则,否则世界可能就没有世界了。”菲斯女士看到的海,样貌上和声态上都和安得利一样,这是自然的,也是必须的。然而,另一方面,来自大脑个性化的加工——所谓的感受却不是一回事。她不觉得幼稚,不觉得可爱,她至今也感到“撕心裂肺”的怀念。
“索性她不需要考音乐学院,不需要传承什么名声,不需要成才或者成名。只是活下去的话,她维持这样就很好。”这让菲斯女士意识到了一些危险可怕的深藏水面以下的冻结在冰山下的念头,幸好,只是一些。
菲斯女士没有得到自己预先想得到的结果,她带着芬得拉回去了,到走芬得拉也没喝上一口红酒。
菲斯女士刚回家,发现家里没人,这件事本来应该引起她注意的,因为这个点儿家里通常是有人的。但是这趟“旅途”让菲斯女士觉得累极了,她径直回到了房间,连行礼都没收拾,就那样放在入户走廊口。
她几乎倒床就睡了。
“迪娜,要过年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会送给你一份大礼,你可以提前想一下,认真想一下哟。”迪娜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很出名的那种,至少在镇上很出名。他保持着零意外,手术100%的成功率的成绩。迪娜的母亲是一位物理教授,作为镇上唯一的一所大学的物理教授。她其实是受到过很多次来自中心城市名牌大学的工作邀请的,然而她拒绝了,据说是因为对家庭的爱,对迪娜。至于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似乎也都是镇上出名的学问人,大抵就是那种所谓书香世家吧。
迪娜从小就喜欢穿红色的裙子,她有很多红色的裙子,因为父母从来不吝啬于各类节日的礼物,也从没有落下过一次生日庆祝。他们的家庭几乎随时随地散发着“温馨和谐”的氛围,谁都没见过他们的房子里传出过大吵大闹的声音,甚至没人听到过迪娜大哭的声音(婴儿时期除外,长大后斯文安静的迪娜,小时候夜啼的嗓门儿惊人的大)。迪娜喜欢红色的裙子,喜欢钢琴,所以这些家里都有,然后就是喜欢“书”。每年如此,她也并不用担心自己的年龄是否能承载那些生涩的知识,因为她拥有最有耐心的父母——以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迪娜。
迪娜顺理成章的伴随着每一年的奖学金长大,顺理成章的成为一名理科生,顺理成章的考上了母亲任教的大学,“顺理成章”的选修了物理系。
“迪娜,就考我的大学吧,我们能在一起,等你读到硕士、博士,我还能成为你的指导教授,多方便。”
“其实往外考也不错,看看其他的城市。而且,我其实点儿想学音乐。”
“你不是从小就在弹钢琴吗。所以,还是考我的大学吧,离你的钢琴也近,你不用在外面心心念念你的‘玩具’。就读物理系,我们母女可以在一起做研究,在实验室,然后有一天我退休,看着你成为继我之后学校里最出色的教授。听上去就是一段不错的佳话。”
对话结束,迪娜的新学期就开始了。
这是第一个梦。
迪娜参加了学校的校庆文艺晚会,晚会的舞台上全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唱的跳的欢畅,他们念的独白生动,他们弹琴,有个女孩儿琴弹得真好。台下是很真实的掌声,学生始终要简单些,比起出自社交礼仪的赞许,这些掌声杂乱且简单粗暴的表达着他们的狂欢和喜悦。迪娜看着女孩儿在舞台上自豪的谢幕,看着她抬头挺胸的走下舞台。晚会结束了,迪娜趁着散场余温下的一点儿小混乱,走上了舞台,站在舞台上看台下其实并不那么清楚,观众席逆着舞台上方的灯光,就显得漆黑一片。那些从舞台斜上方投下来的灯光,因为太强烈烤的脑子发热,强光在眼睛前面形成了很强的光晕,在眼睛里投进了无数的星星一样,看什么都觉得闪闪发亮。
这是第二个梦。
“看,又是菲斯女士的学生,太厉害了。”学校的光荣榜上发布了新的优秀毕业生的新闻,某某某的论文发布在了某权威刊物上。“菲斯女士带出来的学生都很出色。”这样的话总能在小镇和学校里听到。这样,菲斯女士当了几十年的教授,然后她退休了。“啊,这是某某的老师”,“对,她是某某的老师,就是前不久得奖的那位,一个年轻有为的学者,是镇上值得骄傲的事儿。”
这是第三个梦。
菲斯女士朦朦胧胧之间醒了,老亚克已经回来了,他脸色有些难看,坐在床脚的软沙发上,抽出了一根烟放到嘴里。“亚克,我们说过,不在家里抽烟。”菲斯女士慢慢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丈夫,他除了脸色难看以外,还十分疲惫。
“嗯,但是我现在想抽根烟,同时又很想在卧室里好好躺会儿。”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睡会儿,我起来了。”
“因为我刚把你放在门口的行礼收拾好,然后待会儿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我的行礼?哦,我有点儿累了,所以回来的时候没顾上,我把它就放门口了吗?”
“是啊,你太累了。”老亚克滑动了火机,点燃了嘴里的烟。
“亚克!”菲斯女士对眼前故意在房间里抽烟的丈夫感到十分疑惑和气恼。
“迪娜,我很累,能让我也休息会儿吗?”
菲斯女士从丈夫的神情上看到了一些抱怨,尽管他嘴上没说,但是已经有了点怒气。“怎么了,亚克?”她放低了自己的语气,试着让双方能够维持沟通。
“迪娜,萨米病了你知道吗,你离开的几天我每天得带着萨米去医院,安迪工作很忙,顾不上。我年龄毕竟大了,这很吃力。”
“萨米病了吗,我不知道。”菲斯女士有些愧疚,“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总是容易有些小毛病。”
“是的,本来是这样,本来就算安迪自己照顾不过来,她那个不负责任的前夫也号称自己出差,这都不算是个事儿,如果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照料的话。迪娜,我知道你一直有些想法在自己的心里,所以我照料家里的事情,让你能有足够的空间去享受你那些小心思。但是,也看看家里,你的眼睛里除了总是让你走神的事儿以外,也看看家里要吃饭要睡觉会生病的家人。我不是说到了这个时候来叫你负起什么责任,但是迪娜,我摔了一跤,虽然并不严重,这个年纪里膝盖上的那个淤青就让我没力气抱萨米走太久了,不是什么大伤,但是痛得厉害。我觉得吃力了,所以需要你。”
亚克其实话不多,结婚以来——认识以来他基本上总是迎合着菲斯女士,这样一大段的抱怨算很少见的情况了,菲斯女士乍一瞬惊了一下。她重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位外婆了,老夫老妻中的“老妻”了,以前她还是一名教授,她可以用学生或者研究作为奔波在外的理由,现在她退休了,她不再需要对谁谆谆教诲,于是她似乎有很大的义务要照料这个家。她没有反驳什么,一句话也没说,老亚克在说完话之后也沉默了,他连嘬了两口烟,要吸第三口的时候手在嘴前顿了顿,还是索性掐灭了烟蒂。
“我不该在房间里抽烟。”
“萨米怎么了,发烧了吗?”
“嗯,发烧了,反反复复。”
“医生怎么说?”
晚上菲斯女士陪着小孙子睡的,因为要随时关注他的体温,所以肯定是睡不踏实的,这本来是老亚克要做的,菲斯女士让亚克好好睡一晚上,自己去陪小萨米,老亚克看着妻子,为白天的事儿再三道了歉,然后在例行的交代后,他们各自进了今晚归属的房间。
小孩子的发烧脑热并不算很稀奇的事情,萨米在老夫妻的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健康。这段时间菲斯女士和老亚克经常一起外出,他们一同去超市买菜,芬得拉则在家里陪着萨米。老亚克对于老伴儿能走在身旁和自己一同推着购物车慢慢逛超市感到很开心,他抄着资深老手的口吻跟菲斯女士说什么时间段超市的哪类菜品会上新货,那个时候新鲜度会更好。他们在货架前,菲斯女士看着老亚克自说自话的反复看着左右两只手上的橄榄油,研究着各自的生产地和成分,计算着价格和容量之间的性价比。“这种橄榄油口感很好,我们家一直用的这个牌子”。“是吗,我没注意过,那就继续买它吧。”菲斯女士推着购物车,看着老亚克的背影,那是认真过日子的背影。她想到亚克在自己不在家的时间里,一个人照顾着生病的萨米,这其间所有能够想象的画面——萨米的年龄还没有到懂得对病痛做出忍耐,他用尽一切办法,大哭和大闹来表达生病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多么不舒服的感受。老亚克得抱着他去排队,儿童医院的孩子总是特别多,随时随地都堆满了人。他要时不时的安慰小孙子,偶尔也会怒斥几句,让孩子保持尽可能的安静。这之间有个度,他需要把握好,怒斥稍过就会放大孩子委屈的情绪,安慰过多会放大孩子撒娇的心态,紧接在这两种情况之后的结果都是更让人头大的哭闹。然后他晕头转向的忙着,其间会多少次去想,自己的妻子什么时候回来,不过他到底是没有打电话去追问的,不管是作为他维系婚姻生活和谐的手段和方式,还是出于对妻子的包容和爱。与此同时,他要每天几个时段的向女儿“汇报”小萨米的情况,听女儿各种不放心的唠叨和抱怨,在女儿带着抱怨询问着“妈什么时候回来,他有没有告诉妈这件事”时绞尽脑汁的打马虎眼……然后有一天,他疲惫的抱着孙子回家,转动锁眼的时候发现门没锁,他意识到妻子或许回来了。他打开门——多少带着些欢喜或者期待——看到一个眼熟的行李箱横在门口,一个无法言语的“家人”坐在客厅正中间,无所作为的盯着回到家里的自己。他得很仔细的耐心的告诉这位新家庭成员要做些什么以给自己提供帮助,然后把沉重的行礼搬上楼。然后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熟睡的妻子。这时候他仍然没有发作,他轻手轻脚的收拾了行礼,坐在沙发上,直到看到妻子若无其事的醒来。终于决定用打破“在房间里抽烟”的禁忌,展开一番“报复”或“发泄”。最后,他还在夜间主动道了歉。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老的,有了家庭,有了孙子的男人为这个家庭做出的事情。她觉得感激和欣慰,欣慰自己有一个懂得周全和照顾的丈夫。她不知道这种欣慰和感激原来还会伴随附一层忧伤,并且不知道这种忧伤从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