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很快就过去了,安迪周末出差了,所以没有“家庭聚会”。新的一周里,她又陆续接待了几个来看望她的曾经的学生,其中一个女孩儿告诉她自己现在是一名自由画家。她表示了惊叹,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专业不对口而已,菲斯女士的印象中,几乎完全不知道那孩子喜欢画画。女孩儿笑着说,等自己这条路走不通了,再想办法去找专业相当的工作吧,试试看的想法虽然任性但是好在也有时间给自己去“荒废”。
那位曾经提出“应该让芬得拉去表演”的学生寄来了明信片,说是他在海滨城市办点儿公事,其间无意中认识了几位玩儿音乐的朋友,闲聊中居然提起了芬得拉。他在明信片里仔细的表达了一番对这种“巧合”的激动以及“芬得拉真的开始表演了”的感叹,随明信片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则钢琴教授对芬得拉的非公开正式的评价(Facebook)。明信片菲斯女士看过之后就放在了一边,正文朝下的扣着。
“自由的选择音符,全凭感觉的弹奏,巧合也好奇迹也罢,意外的令人感动。她让我想起了初学钢琴,还认不全五线谱的孩提时期,在琴键上一通乱敲的兴奋。虽然已经记不得那些乱弹琴的旋律,但是就是觉得一定也还是挺不错的。嗯,不同的是,她的‘感觉’显然比那时的我‘高级’多了。”
菲斯女士把那位素未谋面的教授的评价记得十分清晰,她一条一条的过滤自己从刚开始学习钢琴起一路过来老师的所有肯定和表扬,无论哪个时期,无论哪位老师,都没能找到“自由”这样的字眼儿。她有点失落,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标准,她觉得“弹得很好”、“一学就会”甚至“很有天赋”都比不上“自由”有分量。看着窗外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的光晕,背后忽大忽小的呼吸声,这背后的呼吸越是酣甜,越是强调了她的失落。
接连好几周,菲斯女士不再要求芬得拉练琴,转而和芬得拉一起照顾小萨米和打理家事。芬得拉也没有特别提出要弹琴的要求,只是很配合的听从菲斯女士给的每个安排。手上没事儿的时候,菲斯女士就会坐在花园或沙发上看书,时不时的教教芬得拉识字和书写。亚克最近总是带着“志得意满”的表情,高谈阔论他看到的各种新闻和垂钓趣事,几乎每天都把“小萨米这段时间的精神头儿可好极了”说上好几遍,他和芬得拉的“交流”互动也变得多了起来。
这样多好……
“再回去看看那片到了夜里就不安分的海,当是做个了结好了。”某个浅眠的晚上,菲斯女士有了这个念头。
亚克没有任何抱怨,很积极支持的要帮她收拾行礼,她这次依然带上了芬得拉同行。
海滨城市,这次过来的时间是下午,没有日出和星空可以看;她们照常入住了每次落脚的那个酒店,甚至房间都是同一个朝向的;因此,旅途寡淡无奇。她带芬得拉去找了安得利,安得利热情的接待了这两位“老友”。安得利就像是一种惯例一样,理所当然的带着芬得拉去了琴房,虽然已经有一月有余芬得拉几乎完全没有碰钢琴,但是在坐下的一瞬间,仍然毫无迟疑的,顺畅自然的开始了弹奏。因此安得利完全看不出来芬得拉的生疏,只是自顾自的沉浸其中,而菲斯女士却一脸惊异和慌恐——她听不到钢琴的声音。
安得利在芬得拉之后也做了些即兴弹奏,时不时还抬头看着菲斯女士,用眼神寻求菲斯女士对弹奏的反馈。安得利今天的心情似乎莫名的好,也许是久不见老友,或者是芬得拉又做了什么“自由”的弹奏勾出了他的兴致,一番神速弹奏,炫技的痕迹都懒得去修饰。菲斯女士茫然得厉害,因为她能明确的听到钢琴以外的所有声音,比如安得利脚踩踏板的声音、风拽扯窗帘的声音、芬得拉不小心磕到椅背的声音,还有自己说话的声音——自己在毫无感情的称赞着安得利。不知道她的称赞竟然会让安得利如此得意,照理来说对于他这样的钢琴家而言,称赞应该听得很平常了。安得利越发的得意起来,他加快了节奏,一番神操作菲斯女士却始终只看到安得利接近神速的手指,一点琴音都没听到。她开始紧张,紧张到流汗,她慌乱的往四周看,希望看到谁和她一样,希望看到有人在忍不住的偷笑,因为这是他们和安得利串通的一场把戏,他们在捉弄她。但是都没有,这里除了安得利就是芬得拉,他们神魂相交的看着彼此,眼里全是关于音乐的交流和彼此的欣赏。菲斯女士一瞬间回到了大学时的晚会舞台上,刺眼的舞台灯光全部聚焦在她头顶,烤的她头发焦烫。很多没有脸庞的人在台下频繁的向上拥挤,他们鼓掌他们欢呼,菲斯女士正要欣然的谢幕鞠躬时,台下的人们开始询问开始欢呼:“芬得拉是跟您学的钢琴吗?”“她该去表演”“她是自由的弹奏者”、“XXX是您的学生吗,我们想采访他,不知道是否能请您帮忙联系一下呢?”“XXX在他的获奖感谢里提到了对您多年教导的感谢,请您也谈谈吧,他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学生”“这个荣誉,贡献奖,就像奖项的名字一样,我们认为应该把他授予最为德高望重的教授,菲斯女士”……菲斯女士觉得耳朵一阵刺痛,“迪娜,你叫迪娜啊,总觉得你应该是个艺术生。我,我叫安得利……”一阵尖锐的耳鸣像针一样从菲斯女士的左耳洞穿入,闪电一样沿着脑沟,从右耳洞穿出。
“迪娜!迪娜!”
菲斯女士从那些舞台强光中再次让眼睛对焦时,眼前的是熟悉的欧式花纹的卡其色天花板——这是安得利家的风格。她慢慢的用身体去了解到自己正躺在床上,这是一间很安静的客房,被子很柔软,床头柜上的水杯里装着2/3的温水。她慢慢坐起来,在床上保持不动的坐了许久,双手按在额头前很仔细的使用着耳洞,一切都很正常,所有声音清晰可见,没有误差没有模糊。她不停的在心里嘀咕,也许是感冒,感冒也是会引发点儿耳鸣什么的。但这种嘀咕的作用是负面的,反而折磨得她坐立难安。
“安得利”
菲斯女士往楼下的大厅走,看到安得利坐在沙发里打着电话,看到菲斯女士下来便结束了通话。
“你醒了吗?你是不是太累了,竟然会突然晕倒,你吓坏我和芬得拉了。幸好家庭医生检查了说你没什么大碍,我本来打算送你去医院的。”
“还好你没有,你的家庭医生挺能干,我感觉自己确实没什么大碍。”
“我看天色晚了,就安排芬得拉休在另一间客房里休息了,你需要找她吗?”
“不,让她睡吧。”
“我以为你醒来会很担心她在哪里”
“芬得拉不会有事的,我们不是在你家里吗?”菲斯女士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尴尬,因为她心里其实完全没有想芬得拉会怎么样。
“安得利,弹一曲吧,为我弹一曲。”
“现在?你才醒过来,我觉得更应该吃点儿东西。”
“那就当安神曲,我需要放松一下,你的家庭医生没这么说吗?”
“说没说都好,你如果想听,我随时都可以为你弹奏一曲。但是你不要又捂着耳朵晕过去就好,说实话,我弹奏的时候你以那样的姿态晕过去,还真有点儿‘伤’我。”
菲斯女士到现在才算是从安得利的口中得知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了,而在她的记忆来说,她只是被灯光和脑子里重叠的声音逼得太紧张,然后就是刺痛的耳鸣。
安得利牵着菲斯女士到了琴房,琴房有很好的隔音,只要关上门窗,并不会影响到谁。安得利斜着头,望着窗户外什么,也看不到,随即开始了他的弹奏。“别,安得利,我不想听月光,我想听你现在心里想的旋律,你得给我没听过的。”菲斯女士听到了安得利弹奏的曲子,她其实瞬间松了口气,一切都正常了,她今天白天只是耳鸣了,这种轻松都能让她开始打趣。
“哈哈,说实话,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或许这刚好,我也学着你们家芬得拉的方式来……”安得利被菲斯女士的话激发了些些兴致起来,再借着昏暗灯光的衬托,氛围真的是刚刚好。他洋洋洒洒的弹奏起来,目中无人的自我陶醉,感觉自在得很。
“没有声音!”菲斯女士的脸色瞬间凝固了,她听不到,一个音儿都听不到。任凭安得利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陶醉,她只能看到手指在动而已,什么都没有。
“迪娜,怎么样,要不要也一起弹一曲。”
“但是我能听到安得利跟我说话,我刚才还能听到他弹月光,我就是听不到他现在的音乐”菲斯女士扶着自己的额头,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很坚定的确信自己可能会一直这样下去,永远都好不了了。
“我‘失聪’了吗,我现在这样算‘失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