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女士冲出了琴房,撞上闻声而来的芬得拉,她想起了还有一个芬得拉,于是一把抓着芬得拉,神色慌张的离开了安得利的家。没有别的更快更好的方式在夜间离开别墅下山,她看到车库的司机还在收拾车子没有休息,就示意请他开车送她们下山。几次来访都是这位司机负责的接送,他于是也没怀疑什么,就载着她们回到了酒店。安得利对于菲斯女士晚上的表现也很诧异,但是并没有必要对司机说那么多,在司机回来的时候他简单的询问了是否已经将菲斯女士她们安全送到酒店,随后就转身回房间休息了。
菲斯女士认为总不能在车上哭吧,当着芬得拉和一位不认识的司机面前,所以一路极力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直到带芬得拉回到她的房间,吩咐芬得拉好好休息并帮芬得拉带上了房门。这个时候她也还不能释放情绪,因为她还站在酒店的走廊上,这样不好。她转身就进入了隔壁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一瞬间,她觉得胸口像中了一发空弹一样,发着接近致命的疼痛。她尝试着发出声音,但是又不希望声音里带着哭腔,因为酒店的隔音不那么好,她极其刻意的咳嗽和清喉咙,测试着自己到底是不是失聪了。但是每一个声音她都听得分明,这更加让她觉得恐怖——什么样的急病会导致人突然的选择性的失聪?
她小心翼翼的在自己的房间里折腾了很久,用手机播放音乐、到洗手间放水,直到她觉得累了,才停止了这些结果一致的测试。菲斯女士在床上尝试着躺了一会儿,没有睡着,她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想要继续各种听力测试,于是她决定干脆去海边走走,“海浪不是一刻不停的闹着吗”。
这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海边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灯光,但是月亮提供了足以让人保持站立和正常走路的亮度。菲斯女士站在海边发呆,听每一声从深海里传出来的声音,把所有的力量都转移到听力上,恨不得把其他感觉器官都临时关闭。这种时候的海,因为光亮有限,能给你看到的就很有限,不过就算只是声音也不影响她展示宽度和深度上的无限。伟大面前必显渺小和谦卑,来自深处不可知不可计的宏阔,像黑洞一样,有一种吸附一切的不容拒绝的力量,所有比它渺小的都会像被催眠的信徒一样,半梦半醒着走向深处。
一脚踏入海里的时候,冰冷的海水和活体之间的温差,得感谢大脑恰逢其时的抓住了这个刺激,菲斯女士恢复了短暂的意识。她不可思议的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海水漫及膝盖的地方,这个时候她脑子里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外孙外孙女和老亚克,还联想到了溺水窒息的痛苦和难看的挣扎。“天,我在干嘛”。她拖着打湿了大半变得笨重的裙子转身想往岸上走,转身的时候一个身影进入了她的视线,凭轮廓她觉得那是芬得拉。不知道什么时候芬得拉也到了海边,并且站在海里,平行于她右边三米左右差不多的位置。菲斯女士转了一半的身,因为看到了这样一个预料外的身影而停住了脚步。芬得拉站在那里,凭月光和感知能知道她穿的是那条白色的睡裙(因为原本计划出行的时间不长,所以芬得拉的行礼里也只带了那么一条白色的睡裙)。裙身漂在海水上,跟着浪的节奏摆动。芬得拉双手自然下垂,放在身体两侧,偶尔稍微高一点儿的浪尖儿就去碰一下她最长的那根指尖。她望着海最远的最深的方向,看得执着且坚定,尽管以那天晚上的照明情况而言,那里什么都看不到,天和海岸线之间不分彼此,很像脑子最竭力想象出来的“混沌”的样子。她的嘴唇微微张开,身子也略微的向前倾,更能看出她努力的往深处探的意图。
“芬得拉?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天这么黑,你怎么过来的?”
可能在冰冷的晚上,死寂的海边保持沉默的状态太久了,没经过“开嗓”的声带,突然略微大声的说话还破了几个音节。菲斯女士试探性的询问芬得拉,她反正就认为那是芬得拉的。明明看不清脸,身体的轮廓都是勉强分辨出来,菲斯女士如果但凡拿出一点点她退休前面对实验数据和证明公式时的理智与精明,都不会那样笃定的坚信旁边站着的是芬得拉。因为芬得拉睡下了,因为芬得拉眼睛看不清楚,这样无光的夜路芬得拉无法做到悄无声息的走到她不远处,再走进海里。但是她已经退休了,太长时间没有碰实验道具和数据统计,不管是老亚克还是小萨米,或者新进的家庭成员芬得拉,没有人需要听她富有理性的分析和报告,她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空间早就不再需要那些理性,也就生疏了理智的反应机制。也许有人会说,一个从事了一生教育和研究事业的学者,大脑最直接的条件反射不应该是理智吗?那只能遗憾的说,你对于人的生存和本能知之甚少,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的思想也是感性占据统治地位的支配权。人是依感性活着并凭感性生存的。
“芬得拉,你在干什么?”
菲斯女士双手抱着自己湿重的裙子,将就身体现在面向的方向走了一步,试探性的让自己靠芬得拉近了一步。她虚着眼睛,定睛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影,自认为是因为眼睛适应了环境亮度进而也能看到芬得拉的面部表情了——没有表情,一如既往的。
“芬得拉”朝着海更深的地方走了两步,海水丝毫不讲客气的没过了她的腰。“芬得拉!你要干什么?退回来,往前走就很危险了。”菲斯女士马上朝着芬得拉的方向垮了一步,脚下的沙松散,浪又配合得恰当,菲斯女士脚下一个踉跄,这一步没能站稳,她坐了下去,幸而右手在水底衬了一下,才没有整个人坐到海里,再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湿了大半。这一下让菲斯女士受到了惊吓,因为她意识到站在海里的危险,冰冷已经把她的意识从之前的迷离状态和耳鸣失聪的恐惧中拖回了现实本能的求生。这就是大脑的任性所在,这个时候的海也不再像致幻剂一样诱人了,黑夜也不再蛊惑人心了,每一个浪声都是对生命的威胁。菲斯女士正要伸手够芬得拉漂在海面上的衣服,“芬得拉”又朝海的深处走了一步,这一步就像陡然跨了一步阶梯一样,海水瞬间淹过了她椭圆的衣领,在锁骨间浮动。菲斯女士的手扑了个空,她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不再敢往前探。这时,菲斯女士已经退到了海水只漫过她小腿的地方。
听说海上有一种女妖,拥有世上最美的歌喉,她们用歌声诱惑水手,让他们跳入海中,然后……如果你不是那个被诱惑跳入海中的水手,你永远不会知道被歌声吸引到催眠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些活着的、岸上的、留在船上的人都无法知道。
菲斯女士现在就是那个被诱导的“水手”,因为她听到了歌声,“芬得拉”哼着的。她依稀觉得那是《海浪》,不过也是“不一样的海”,和之前听到的任何一次又都不同的一个版本。这个多变的海浪对菲斯女士的冲击比“芬得拉能发出声音能唱歌”更大,占据了此时她脑子里仅有的那点儿思考。她听到恍惚,在里面听到了自己大学毕业留校,听到自己第一批带的大学生,然后第一批带的研究生,第一批指导的博士论文;她在远房亲戚介绍下认识了老实且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亚克,他们在姑且称之为恋爱的一年交往后结婚,她怀了安迪;每个她开的研究课题都得到了妥善的完结,每个她精心指导的研究生都感激着她这位导师,她在执教的几十年里也先后不少的发表了论文和研究成果。然后她退休了,光荣退休那一种,她开始照顾家里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儿虽然婚姻不算美满,但是她工作能干,镇上的口碑也是不错的。老亚克钓鱼和带外孙,她则看看书或者在傍晚不再燥热的时候在街上走一走,听着所有路人热情和满怀尊敬的招呼和寒暄。这都很好,多好啊,美好的一生?她的一生里没有一个阶段是“蹉跎”的,没有一个阶段是不明智的,并且每个称得上“阶段性”的结果也是令人称羡的。但是这一生啊,在这冰冷的海边和喃喃哼唱中,显得模糊不清,说它模糊不清是因为她找不到任何属于自己的轮廓。当她还小时,她被称赞,人们羡慕着她零失误的父亲和值得尊敬的母亲;当她读书时,她被称赞,人们夸她优良的基因下不出意外的聪明;当她当教师时,她被称赞,因为她优秀的学生……但没有多少称赞是直接与她且仅与她相关的,不依靠其他人或事来彰显——她是她,她固然的、确实的存在,却不得不以无数个“别人”从侧面拼凑而成,她是不是其实就不是她,其实并不一定存在?这个怀疑有点致命。
继而她又开始想如果,如果自己当初坚持学音乐,会不会因为不如物理擅长而即便考起了音乐学院,最终也不过以一名勉强毕业生的身份尴尬且窘迫的踏入社会。如果她当初选择离开镇上,现在是会在这个海滨城市定居还是其他别的城市。她有没有可能也变成一个名利场里的人,享受众星捧月一般的追捧同时也为媒体和粉丝的胡搅蛮缠而苦恼。她会不会和安得利结婚,和她结婚的安得利还会不会变成一个音乐家……所有的如果都没有结果,这种没有结果把现在眼前的生活和走过的一生都变得无聊至极。“这个品牌的橄榄油口感很好,我们家一直都用的这个”,生活变成一种自己想象出来的讽刺。所谓遗憾,就是那些你忍不住会去想,但是又不可能知道答案的如果。
“一点都不想回去”
菲斯女士突然觉得很抗拒回家,会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她意识到,后半夜她将因为熬夜和夜间受凉而通宵难免,在酒店辗转一夜之后,第二天疲惫的带着芬得拉坐飞机回家。然后三天后就是家庭日,一群应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绞尽脑汁的迎合彼此的口味,努力找话题或者努力对彼此的话题酝酿出兴趣。她不想聊财经,她就不懂那些,她不想听钓鱼老头儿的那些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她觉得小萨米有时候真的很吵,安迪的公司趣事让她觉得自己的女儿真的很八卦。她不可能跟老亚克说自己曾经多么想成为一个音乐家,不能说曾经因为想“自杀”而结识安得利以及和安得利那段模糊暧昧的亲密神交,她甚至也无法跟他们说物理和她的那些研究,剩下可谈的就没什么了。
“唉”
菲斯女士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羡慕你,你还那么年轻,你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每个选择之后都有很多可能性。你选择了之后还能改,还能反悔,你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我却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可干。所以你不能说话,看不清楚,不识字,无法工作,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但我还是很嫉妒你。”
“芬得拉”转过头看向菲斯女士,和菲斯女士面对面的,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消失于水面。在水没过她的眼睛前一秒,定格在菲斯女士眼前的“芬得拉”的眼神,那双仅高于水面一厘米的眼神,反射着月亮死灰色的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