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回来过了,临走时随手乱扔在桌上的报纸被收拾了,不过现在,他不在家。我躺在床上就直接关了手机,虽然知道父亲也不见得会打电话问我情况;芬得拉被发现在棺材里,这比一直找不到她下落还要够李尔忙的;珍今天上夜班……所以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但是我还是急迫的关机。躺在床上,看着透进窗户的天色以自然的节奏从亮到暗到漆黑一片。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就是一片漆黑,和房间里一点儿区别都没有。我反复的睁开眼又闭上,发现眼前的一模一样的黑,而我竟然在其间觉出了“趣味”,反复试验到开始难以区分自己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眼睛。原来黑暗原比光亮来得轻盈,毫无重量。看不到继而其他感知也一并变得迟缓,意识因为感官渠道的迟钝亦变得薄弱,被诟病“阴沉”的黑暗其实虚无得全无负担。
“我只需要这样等着,我的呼吸就会变慢,变轻,变得时有时无,最后静止,然后黑暗便终究彻底的得到我的全部。我还在黑暗中游荡着,但是因为拒绝再睁眼感知光亮而永远的维持在世人避讳的‘死亡’的状态中”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梦,如果是,那么我便是梦到了芬得拉在棺材里的,逐步死去的所见所感所想。
第二天我终于和父亲在早餐桌上打了个照面,两个大老爷们儿之间并没有什么温煦的亲情寒暄,他问了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及什么时候走,我中规中矩的回答了,多的什么延展都没有。已经是这个年纪的男人了,功课成绩和校园生活早就不适宜进行过多的关注,于是直到他吃完早餐,坐在餐桌前草草的翻了便报纸,“陶德的事情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既然之前你已经有了芬得拉朋友这个身份,做些符合这个身份的关注和问候吧,不要花太多心思也不要做太多不属于这个身份范畴的事情。”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事实上,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为基本上默认我向李尔打听案情以及一定程度上的参与案情。他一边说着今天会有一些工作需要处理,搞不好过两天需要出个短差,一边收拾大衣准备出门,捎带着用眼神示意我收拾餐桌。然后我基本上可以确定好几天应该都不会再有和父亲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我百无聊赖的翻看报纸,从陶德先生出事那天的开始翻,我认为今天大概去医院也不会知道些什么,李尔也好珍也好,他们之有可能在忙得告一段落的时候有时间应酬我的询问。我无聊到开始回想起父亲今天说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接受了我作为“芬得拉的朋友”这个人物关系设定呢?我开始好奇的在记忆里寻找答案,而这对人物关系里的两个主人翁——我和芬得拉,我们其实是这样理解这个关系设定的呢?
傍晚的时候我还是去了趟医院,珍告诉我芬得拉在特殊的病房里,李尔做了些安排,所以可以由她作为专门的照顾护士。芬得拉还在昏迷,因为一度缺氧这让她至今深度昏迷,另一方面他们给芬得拉做了毒理检查,证实了芬得拉服用过安眠药。芬得拉没醒,作为案件的关键人物她的病房禁止除了指定的医务人员以外的其他人出入,我虽然觉得跟李尔说说,他也会放我进去看看,但是这种“看看”并不会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就打算离开了。珍显得很累,她要求我陪她一起吃晚餐,一路到医院餐厅、整个晚餐的时间里以及吃完晚餐后在医院花园散步,她一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跟我说着从芬得拉送到医院开始的这不到24小时的事情,小到芬得拉的手指动了动,其间时不时的带出一些哭腔。我只是安静的听着,筛选着我觉得还有些信息价值的给予留意和关注,比如她提到“她过程中可能醒来过”。
“她过程中可能醒来过。”
“在医院这段时间里吗,她说什么了没?”
“不是,在棺材里的时候,因为她身体里的安眠药计量并不算大,医生认为那个计量顶多能让她睡十来个小时,你算算看陶德先生死亡的时间……她一定害怕极了,当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暗的棺材里,她该有多害怕……这个过程太可怕了”
是的,这个过程太可怕了,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密闭的狭窄的空间里,然后通过四肢在极度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摸索,逐步从猜测到确信自己被关在一个棺材里,空气一点一点的变得稀缺。这个过程太可怕了,可怕得人们通常会在醒来的最多一两秒里就开始疯狂呼救,做最大限度的尝试去掀开棺材,这些尝试往往是无用的,还会让氧气消耗得更快,但是不会有人能意识到,没有人拥有那样的理智。
所以,这多么可怕啊!
我这样觉得是因为我回忆起了棺材打开的画面,其实那不能叫回忆,因为我根本无法忘记,只需要放空的往床上一趟,黑暗就会自动勾出那些画面。棺材打开的瞬间,空气一泻而入,带起了不少花瓣。但是除此之外,棺材里没有任何活动的痕迹。那些花瓣的形态让我几乎能确信,芬得拉从躺进去开始就未动过,指尖的轻微颤动都没有,棺材盖和里衬没有任何抓痕和褶皱也说证实了这一点。所以,要让棺材打开时呈现那样的状态,芬得拉唯一可能动过的就是只有睁开眼睛和胸腔呼吸的轻微起伏。如果她如珍所说在关在棺材里的时候醒来过,在莫名晕倒后苏醒,没有努力回忆晕倒前发生了什么的头痛,没有尝试了解自己此刻所在和处境的摸索,没有发现到黑暗与狭窄密闭后的惊恐和呼救,没有意识到逐步死亡的恐慌和挣扎……睁开双眼,睁开的和之前闭着时是同种程度的黑;能够感受到身体的状态,感受到自己平躺着,双手十指交叉的放在腹部;没有被衣服遮盖的肌肤能感觉到花瓣带来的触感,或者衣裙的;恢复意识后的呼吸应该能察觉到玫瑰的花香。然而,如果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是否知道自己睡在一个棺材里,当空气开始稀缺,呼吸开始困难,她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在死亡。她在那里面醒来,然后在里面因为窒息而再度昏迷,这个一动未动的过程里,她所见所想着什么?
这太可怕了!
几天之后我见到了芬得拉,因为接到珍的电话说她醒了。我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和珍正一起在病房里给她做检查。她坐在病床上,听医生的指示抬手或者眨眼,医生做了些吩咐之后就离开了,珍则用枕头帮芬得拉调整更舒适的坐姿。她穿着白色的病人服,安静的坐在病床上,珍坐在床头的位置给她削苹果,时不时问问她感觉如何。她会在珍还在的时候一直面朝着珍,看着她。珍问道她的情况,她都会如实的点头或摇头,珍递送到嘴边的苹果她便张嘴接住,小口小口的咀嚼。安静、平静、无悲、无喜,和陌斯尔纳家那场火灾后,我到医院看到她的第一面时候那样。
我终究没有和芬得拉说上一句话,即便是那天在医院,我也只是站在病房的角落里看着听着珍跟芬得拉说了几乎一天的话。芬得拉一直看着珍,也听着,时不时倒是也会往我的方向看看。但是更多的时候,她看着窗户,大概因为我和珍在她的眼里只是一团模糊的人影,她的眼睛仍然只停留在光感的辨别程度上。珍兜兜转转了一天才最终绕到主题上“陶德先生死了,芬得拉,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或者该不该问你,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芬得拉无法言语,得不到语言的回答是自然的,我傻站了一天也只是为了等待这个问题之后芬得拉给出的反应回复。房间里珍一时不言语就变得鸦雀无声了,我们看着芬得拉,芬得拉轻轻的将眼神落下,若有所思的看着地面,好歹看到了一些情绪上的变化,我猜测着低垂的眼神里是一些遗憾或者失落。许久,芬得拉没有别的回应前,我和珍也屏着呼吸不太敢有大的动静,直到芬得拉缓缓的点了点头,这就是回复了是否知道陶德先生死了的问题。“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我其实也想进一步多问问,不过珍瞬间泪崩的抱着芬得拉,反复说着没事了,让我觉得今天也许最后就到此为止。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或许比我们以为的知道的更多。她知道陶德先生死了,或许还知道他怎么死的,或者说为什么要死。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知道那个时候醒来的时候,自己看到的一片黑暗和闻到的花香,她知道自己被锁在了棺材里,锁在里面,等待死亡。”
“芬得拉哟,今晚就到这里,睡了吧。”
芬得拉一边吹一边缓缓的喝着陶德先生递给她的牛奶,尽管并没有特意的给予她礼数上的教导,她仍然得体的处理着来到生命中的每一种状态。索性眩晕来得并不陡然,她在感觉到乏力的时候就轻轻的将未喝完的牛奶杯妥妥的放在身前的茶几上,然后缓缓的把身子往沙发靠背上放,继而等待着睡去。这个过程陶德先生已经不在客厅了,他也许以为会听到牛奶瓶摔碎的声音,会看到牛奶撒在芬得拉的裙子和地毯上,芬得拉会挣扎着走上几步,然后摔倒在地上。这些画面让他不愿意直面,他在递给芬得拉牛奶之后就起身往花房去了。等到陶德先生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切温暖如旧。壁炉的火光将芬得拉的脸暖得粉粉的,芬得拉安静的睡在沙发上,眉眼与嘴角溢着安然,呼吸里游走着摇篮曲一样的舒缓节奏,看着似还伴有甜美的梦,桌上放着没喝完的牛奶。陶德愣了神,站在芬得拉面前,看着看着,暖光变成了光晕,流水似的聚拢晕开。“芬得拉哟,今晚就到这里,睡了吧。”
陶德先生抱起芬得拉,因为屋子后门到花房总要经过一段花园,生怕风把这暖意的脸吹僵直了,他给芬得拉裹了一层毯子。小心翼翼的将芬得拉放入棺材,就像当初小心翼翼的刨开土壤放入卡罗拉纤细晶莹的根系一样。他竭尽所能的发挥着自己的美感,将花瓣自然的洒在其间,最后整理的是芬得拉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捋顺、平整。最后的告别是在自己的手上托付一个吻,然后印在芬得拉的额头上,像亲吻女儿或天使一样。“芬得拉哟,今晚就到这里,睡了吧。”
他恍然若失的在客厅里游荡了很久,这其间或许来回了好几遭后悔、放弃,但是最终基于某个现在已经无法求证的原因,他还是坚定了决心。他收拾了桌子上的牛奶杯,但显然并不是基于规避承担责任,因为他仅仅只是草率的冲了冲杯子,甚至没有擦干就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而安眠药都没有进行“毁灭”,只是和案台上其他瓶瓶罐罐进行了一番规整,以至于才会有后来李尔故事一般的结案报告——牛奶杯检测到二人的指纹和安眠药的成分,陶德先生企图谋杀芬得拉。再然后,再然后他选择了舒适的老地方,坐在壁炉前,喝了几口烈酒,就着一些药丸,在恍惚间也许他看到了些什么,想到了些什么,总之一定是能让他如此平静安心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