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们考完了这学期最后一门学科,今天我就准备收拾一下,下午开始回家。原本我以为这个假期我会就在这里过,换个新鲜的地方度过假期,怎么都比回到那个熟门熟路的地方有更多可能性。但是失恋让我觉得这个地方需要短暂逃离一下,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这么“受伤”。如果我能在到机场之前接到珍的那个电话,也许我就不会回去了。
“托尔,陶德先生死了,芬得拉失踪了!”
天知道在登机前一分钟接到这种电话是一种什么心情。我不得不关机,然后在漫长的12个小时里都惴惴不安的猜测各种可能、各种画面,今晚我最好不要入睡,如果不小心睡着了,最好不要做梦,因为我完全无法预测梦里面会出现什么。“陶德先生死了,芬得拉失踪了!”
这12个小时无疑是一场精神上的凌迟,我望着窗外眼神迷离,脑子里却翻腾得厉害。陶德先生死了,怎么死的?芬得拉为什么会失踪,失踪是什么意思?如果陶德先生死于疾病或者别的什么自然的原因,哪怕是某个鬼使神差的意外,芬得拉不应该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吗?她不会说话,但是她可以去找其他人帮助,她应该和帮忙叫来医生的人在一起,然后回到家,看着医生带走陶德先生。珍一定会想办法留下来陪她,她或许会很伤心,或许会哭,如果是芬得拉的话,也可能和他哥哥死去的时候一样,毫无波澜的坐在客厅里,安静的望着陶德先生习惯坐的椅子。不管哪一种,都不会失踪。那么陶德先生死于非自然,死于人为?谁会在下雪的冬天去杀害一个种花的老头,这个季节,他连最值得骄傲的花房都空空如也。然后呢,芬得拉失踪是被掳走了,还是说她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地方……死了?有没有一种可能,陶德先生的死和芬得拉的失踪是两件事,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甚至间接的联系。他们住的地方很偏远,周围没什么邻居,如果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没人发现也是很平常的。那么陶德先生既然已经死了,姑且可以先放一放,不去思考。芬得拉,失踪就有可能还活着。带走她的人会怀着什么样的企图?她会被卖掉,或者更糟,被强暴?我不得不想到这些肮脏的可能,毕竟芬得拉是纤弱且美丽的,这样的属性,遇到一个男性的匪徒有多危险。我默认为应该是外来人干的,因为陌斯尔纳家的案子上了报纸和新闻,镇上的人几乎是都知道的,也就是说芬得拉他们是都认识的。如果有镇子上的人想对她做什么邪恶的事情,也许不会等到现在,就像我说的,陶德先生老了,他们的庄园又那么偏远,这其中陶德先生不是还进过好几次医院吗?独自在家的芬得拉都没有遇到危险,为什么要在雪积得这么厚的时候掳走一个活人。另一方面,我认为不会是镇上的人还有个原因,因为镇子不大啊。镇子不大,镇上的人大抵都是认识的,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比大地方生活相对独立、封闭的人不同。他们更在乎“名声”,他们更害怕“秘密”,因为这里几乎谈不上什么秘密,他们不厌其烦的谈论着别人,同时极力避免自己不要出现在别人的“谈论”中。因此,他们也会尽力让自己不产生“秘密”,尤其是不怎么见得光的那种。
云层从什么时候变得昏暗,变得深沉,变得漆黑毫无视野,我已经没有清晰的记忆和意识。恍惚间我还是不幸睡着了,于是我果不其然的做了一个梦,好在它没有以不可思议的怪诞形象呈现,反而是一幕熟悉的画面——陌斯尔纳家那场大火。焦黑的墙包裹着的房子,陌斯尔纳家的男孩被盖着白布抬出去,地上用白线描出来的那男孩的尸体的形状。客厅角落里连接着地下室的门,那一坡长又窄的暗黑的阶梯,我们一路摸着墙,脚探着往下走,脚下面传来的湿漉漉的水声都清晰得渗人。然后那道透着冰冷的铁栏杆做的门,跟随者抓着门的手,芬得拉躺在那里。但是画面突然转换,她平平整整的躺在那里,那里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肚脐的位子,衣着和面容干净整洁,连那个地下室都是如此。我迈进步子的一瞬间,来到了医院,芬得拉的病房,她躺在病床上,和刚才看到的躺在自己地下室房间的床上一个模样。至始至终在梦里面,芬得拉都是那样,所以这算不上一个噩梦,我基本上是走正常流程自然醒来的。但是这个梦让我的脑子里好像多了一条痕迹,像折过的纸,被很用力很仔细重新铺平之后还能隐隐看到一条折痕那样。这条痕迹连接着什么,睡眠不足和劣质的睡眠质量让我完全不记得了。
飞机终于传来即将降落的广播,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飞奔出去,想要马上打电话问清楚,早早的就解了安全带,被空乘人员走到位子前提醒时,才意识到自己不成熟的焦急。我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冲动,保持镇静到飞机挺稳,有序的缓慢的跟随着人流下飞机。然后不慌不忙的随着人流的速度通过过渡通道,并且保持着这种速度完成了行礼领取。我应该像个大人一样沉着稳重,不能和暑假时一样,咋咋呼呼的打听,语气里全是火急火燎的急躁,尽量让自己显得确实是见了“四个多五个月”份量的世面。
我坐上了一辆车,开始往家里赶,直到车子以均匀的速度行驶出了机场范围,我才开始翻看手机的记录,一个未接一条信息都没有。如果是发生了命案李尔自然是会忙起来,加上还有一个人“失踪”了,所以我以为至少珍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些信息什么的,在她没头没脑的一句“陶德先生死了,芬得拉失踪了!”之后,应该会有强烈的想要进一步解释情况的欲望。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悲的发现我除了问珍没有别的人可以打听。李尔在忙,我父亲嘛,事情还远远没到他能知道些什么细枝末节的时候。
“无人接听?”
我回到家,家里没有人,父亲不在一如既往。我花了整整三个多小时才把行礼整理好,自己都不清楚这三个小时间到底游离了几次。然后躺在床上,疲惫感像雪崩一样扑下来。这样很好,我能睡了。
距珍打电话给我算起,已经24小时过去了,如果芬得拉真的是“失踪”,那么已经过了救她的黄金时间。消息永远是封不住的,大树下已经开始谈论“芬得拉多半是死了”。父亲昨晚没回家,我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的意识里或许认为我还在大学那边,要玩儿上一段时间才回来,甚至这个冬天就不回来了。所谓“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芬得拉没有其他的“亲人”和“生活轨迹”,不管距离芬得拉失踪过去多长时间,李尔想要这个点上有所突破都只能守着陶德先生的庄园,所以,我或许能在那里找到他。
我反而先去了医院,镇上的法医和珍是老相识,我一直觉得他们应该干脆在一起。我几乎是吃过了午饭才终于看到了珍,完全没有想到她们能这么忙。珍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永远是伸出她的双手,毫不试探的拥抱我。“珍,陶德先生是怎么死的?”我没有先问还有机会活着的那个,也没有任何招呼和寒暄,这样直入主题的对话,让珍皱着眉头看了我许久。
“你怎么知道我打听了。”珍面带尴尬,其实大家都喜欢吃瓜,但是同时又都对“八卦”这个标签嗤之以鼻。
“你关心芬得拉,你不是芬得拉在镇上屈指可数的熟人吗?”尽管敷衍,我仍然愿意主动去安慰这个女人的尴尬,因为她那些让我尴尬了这么多年的热情和关心毕竟是出自一种真实的好意,被好意相待就应该报以善意,这是教养。
“我昨天等到晚上,唐回家有一阵了才去他家坐了坐,问了一下情况。唐本来也不想告诉我,你知道这些事情应该是对外保密的,但是我也保证了谁都不说,所以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你知道吗,陶德先生死了,是昨天清晨六点左右的样子死的,他被毒死的,尸检的初步判断有可能是自杀。陶德先生服毒自杀了!”
“我发誓不说,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我晓得了什么,李尔也一样。你能告诉我你知道的吗,比如陶德先生怎么被发现了的?珍,你我是这个镇子上芬得拉唯一的熟人和朋友,收留她的人死了,她失踪了,现在你知道的关于这件事的所有信息最应当的,唯一可以说的人就是我。”自己变得像个卑鄙的流氓,从一个小孩儿嘴里骗棒棒糖。
“这其实也是凑巧,我原本那天要去陶德先生家的,因为我之前提过会找个休息日送些过冬的裙子给芬得拉,是我之前收拾家里整理出来的。但是我的车子还在路口的时候就看到警车已经从陶德先生庄园的门口一路堆到外面的马路口了。我等了很久才大概打听到,他们在客厅的壁炉前看到了陶德先生的尸体。警察到现场就确认了,人是已经死了。按照唐告诉我的死亡时间,那个时候陶德先生都已经死了一会儿了。然后警察就开始封锁现场和搜查之类的,现场很混乱,我也进不去。但是我知道李尔肯定在里面,就一直在路口等,直到李尔出来,他看到我就直接告诉了我‘房子里没找到芬得拉,哪里都没有’。因为我认识芬得拉,李尔还问了我一些问题,诸如有没有听说谁和陶德先生或者芬得拉有过节。一位种花的老人,谁能和他有过节,芬得拉连镇上别的人都不认识,陶德先生从来不会让芬得拉独自外出。李尔跟我承诺了,如果有芬得拉的消息会告诉我,但是我至今什么消息都没得到,我想他们还没找到芬得拉。”
“我去找李尔吧,不一定能见到他,但是如果有可能,我会转达你的担忧,如果有芬得拉的消息我一定告诉你。”我转身就要离开。有时候成熟的其中一种体现就是在某些时候对礼节的省略。从医院离开我就直接去了陶德先生家,路还是封锁着,警戒线还有两个警察把守着,没必要和警员进行对话拉扯,我走到路边直接给李尔打电话。
“我回来了,陶德先生和芬得拉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哦,你回来了。我现在有点儿忙,过了再去找你吧。”
“不用了,我现在就在陶德先生庄园门口,就站在你们警戒线外。”
“托尔,你知道我不能让你进来,这和你也没有关系,你能做什么?这不是一个孩子该管和能管的,不管你是不是认为自己读了一学期大学就已经是个大人了。”
“李尔,已经差不多30小时了,有头绪你们就动起来了,不至于一群人没头苍蝇一样在房子里打转。我是芬得拉在镇上唯一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芬得拉根本不存在什么人物关系,也没有活动轨迹,如果你们连我都没有,芬得拉的圈子就更是一张白纸了。你觉得现在这种时候来和我谈是不是符合规定有意思吗?”强词夺理最管用的时候就是在当事人自己乱作一团的时候,没有了主意和急需要办法的人最容易被强硬的态度说服。
“让他进来”。对讲机里清晰的吐出四个字,多的一个都没有,不情愿但是也迫切。警员还一头雾水,我就已经径直跨进去了。
从庄园外的郊野开始就能看到有警员在到处搜找,这其中也有好些人漫无目的的东看看西走走,只等着“收队”的指令。李尔没在屋子里,我在前花园就看到他了,插着腰眉头紧锁。“怎么样”?这种问题显得很蠢,但是我也问不出别的来。
“你看到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我们已经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庄园外的郊野,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看集中的力量还是在庄园内?”
“是的,因为我始终觉得芬得拉仍然在这庄园的某个地方。芬得拉什么情况你我都很清楚,这里没有外人拉过的痕迹,这种雪天,如果没有痕迹就基本上可以认定没人来过。同样的,也没有人出去过的痕迹。所以陶德已经判定是自杀了,没人进来没人出去,芬得拉只能还在庄园里。”
“每个地方都找了吗?陶德先生会不会也有个地下室或秘密房间什么的。”
“我也想过,但是现在还没找到,我们检查过房屋的结构,没有夹层或者别的什么空间可以造‘秘密花园’”。
然后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这种沉默里是我们两人完全无计可施的挫败。“又发现”。我们看了彼此一眼,马上往屋内冲。“什么发现,在哪里?”李尔认真干活儿的样子,莫名的还有些帅气。
李尔根据队员的汇报一路带我走到了后面的花房,某个警员在搜查的时候,鞋底把外面的雪水带进了花房,花房里有暖气,雪水划开来,警员进进出出的时候踩到滑到了。这个天大家都穿得厚重,加上那个警员吨位也不简单,一声巨响除了来自他身体的自重,还有被他撞缺的位于正中间的花台的一角。这个花台在花房的正中间,上面放着很多盆鲜花,以玫瑰为主,也有些别的。花台是用砖砌成的,如果不是被这一跤撞塌了一个角,砖缝砌得这么密实,确实会理所当然的觉得花台是实心的。警员爬起来的过程中,眼角从塌陷的缝隙看进去,发现里面是空心的,而且有什么东西(因为很黑,看不真切)。然后就是我和李尔进到房间时看到的一幕,花台被警员们粗暴的凿开,原本花台上的花零碎的撒在一角,花台是空心的,里面是一口棺材!“我听说陶德先生的妻子是下葬了的”。我弱弱的对李尔提了一句。“还等什么?把医生叫进来,其他人小心的试着打开棺材。”显然李尔心里和我心里想的一样,我想现场的警员们也这么想的——芬得拉在棺材里。
警员小心翼翼的撬开了棺材,慢慢的推开棺材门,才揭开一条细缝,门口吹进来的风就把一阵暗香带出。尤其是冬天,雪天,雪覆盖了大地,静谧了一切声响,连气味也一样。所以,冬天的空气里但凡是有一丁点儿气味,都会显得特别引人注意。我们揭开了棺材板,芬得拉睡在里面!她安静的睡在里面,十指交叉放在肚脐的位子。血红色和惨白色的玫瑰花瓣,自然洒落在棺材里。铺在她的衣襟、腰带、裙角,饶有心机的则停留在指尖、锁骨、耳畔的发间。艳丽的红和凄凉的白打做一团,白色的裙子打“底衬”,静止在恰到好处的色系冲突。她的样子和我在飞机上梦到的一样,和我第一次在医院病床上看到的一样。一样的睡姿,一样的神色,安静得像一幅尘封古老城堡的油画一样。周围的人开始攒动,首先是医务人员,他们很快就给出专业判断,芬得拉还活着!然后就是七手八脚的把人从棺材里抱出来,接着去医院……医生已经把芬得拉推出了庄园,我还站在花房门口,望着那满满一棺材的花瓣,和花瓣之间残留的芬得拉身体的轮廓。“托尔,你跟着去医院吧,这边剩下的是搜证工作,你不适合在现场。”我没有反驳什么,转身就跟着救护车离开了。
我没有上车,我出来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开走了,我自己坐车到了医院。很容易打听到芬得拉在哪里抢救,急救室的等亮着,我坐在永远安静不下来的医院走廊。那天就没再有任何新的事情了,芬得拉抢救了几个小时,然后被推进了观察病房。那里不是珍负责的区域,所以她也只是和我隔着玻璃看了看芬得拉,我全无反应的听珍在耳边带着哭腔的念了许久,没等珍发挥完她准备的“口才”就称累,转身回家了。
噢,对了,医生说芬得拉虽然一度缺氧,甚至因为窒息进入假死状态,但是经过抢救,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电视里缺氧的后续不是通常植物人或者失忆吗?如果芬得拉能继续活下去,也许她本人需要这些‘大碍’来让她熬过心里可能正在或者已经形成的‘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