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的事情之后的短短两周里,陶德先生进了两趟医院,一次是因为胸口痛,一次是因为通风。陶德先生从来没有这样抗拒过医院和医生,尤其是对珍,他远远的听到珍来查房的脚步声就开始焦虑,每次都拉上被子蒙住头,装睡以躲过和珍交谈。但是一个人一天的睡眠是有限度的,如果他明显超出了正常人的太多,只怕又会引来多心的医生另外的猜想,他更别想快点儿出院。交谈在所难免,何况珍还是一如既往的热衷于关爱,因为芬得拉这个“机缘”,她格外勤于来看陶德先生。“你得好好休养,这段时间可以让芬得拉到我家去,我能好好照顾她。”陶德先生并不太领情但又迫于无奈的同意了,几天后他出院的时候就直接从医院带回来了芬得拉,甚至没有去珍家里拿走芬得拉之前暂住带过去的衣物。珍后来寻一天休息日特意打包好,又添了许多觉得对芬得拉有用的东西,原本来时简单的一小袋行礼,重新回到陶德先生家时已经是两大包口袋。“冬天对谁都很不友好,尤其是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珍一边在厨房忙着晚餐,她希望陶德先生尽量多休息,所以干脆决定这顿晚餐由她来做。陶德先生就坐在厨房外的餐桌上,面向厨房,方便随时告诉珍什么东西在厨房的哪个位置,芬得拉则在自己房间里收拾珍带回来的行礼。“那天我看珍来陪你出院,从背影远看她都高过你了,陶德先生咱们老了吧,背也一天比一天驼了。她搀着你走,你们俩的背影真好看,是让人羡慕的父女。”珍干活儿的时候,嘴巴一定不能停下来,否则手也会不知道要做什么。
吃过晚饭后,他们一起到花园里散步,院子里的灯并不是很明亮,加上冬天的夜晚,天色都更黑得厉害些。“芬得拉,你去挽着珍走吧,别被绊倒。”珍顺势将芬得拉的手拉过来,挽住自己的胳膊。简单的“消食”后,陶德径直从后花园将珍送到了前院大门,直接送她离开了。
当天半夜陶德先生轻轻从自己的房间出去,到了花房。他看了看那株卡罗拉,叶子和花茎已经开始变得暗黑,他轻轻刨开土,还没刨到根就闻到了一阵腐霉味,泥土里渗出令人作呕的黏液。根已经烂了。这个曾经那么惊艳的一抹嫣红,在阳光房透下的一律阳光下独自惊艳的高冷女神,现在变成了一具腐尸。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大脑里屏蔽了时间的前后差距,摆放在一个平面上,像挑衅一样刺激着陶德先生的神经脉冲。
芬得拉越来越不容易见到陶德先生,尽管他们在一起生活。陶德先生随着太阳和月亮的轨迹,日夜沉浸在花房里,而且一反常态的拒绝芬得拉帮助。甚至连一日三餐都很难和芬得拉一起享用。早餐一如既往是很精致的安排,牛奶和面包,搭配鸡蛋或者一些水果,用罩子盖着,很早就在餐桌上孤独的等着芬得拉醒来。午餐、晚餐……芬得拉无法言语,她在花房门前看着独自繁忙的陶德先生,但是她会依照陶德先生说的,不进去、不帮忙,因此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门外寒冷,她冻红的双手十指紧扣的交叉在胸腔。“芬得拉,进屋去吧,这里我自己就可以了,芬得拉,进屋去吧。”等到陶德先生意识到芬得拉的时候,就会叫她进屋去,然后转身,两人在一段静默后,芬得拉乖巧的回屋。
陶德先生外出的频次也变多了,他似乎忙于完善花房的保暖措施,也在花房里增加了许多花,弥补上次摔碎那些。陶德先生在通过园艺措施努力让花房变成春天。“这样也许很好,陶德先生重新有了干劲,这能让他忘记身体上的不痛快。”其间珍来看望过陶德先生,但是并没有得到家主(陶德先生)的亲自招待,芬得拉为她开的门,倒了热茶,带她看了在花房里忙东忙西的陶德先生。至始至终陶德先生都没有转过头看珍一眼,好在珍也不是能注意到这些的人,她自顾自的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开始意识到芬得拉挽着自己的手冰凉才一起回了屋子。两人坐在壁炉前,珍单方面的跟芬得拉说了很多话,病房里不听话的病人、脾气古怪的新医生、托尔大学里交了个女朋友并且最近分手了……直到陶德先生如同生物钟一样的,准时回到屋子给芬得拉准备晚餐,这一天他们三个人难得的在一个餐桌上享用了晚餐。芬得拉收拾餐桌,有珍帮忙,陶德先生放心的离开了房间又重新回到花房。珍在芬得拉脸上看到了罕见的情绪,虽然细微,所幸芬得拉正好在厨房的灯光最亮的地方。“这样也许很好,陶德先生重新有了干劲,这能让他忘记身体上的不痛快。你该开心些,男人需要专注于一件事情,我都觉得陶德先生变年轻了呢。”
珍离开了,也就刚刚走远的样子,陶德先生家的灯就熄了,花房暖黄色的光亮在透着冷银色的夜幕里很扎眼。
冬天除了家里的壁炉前,全部的人气都堆积到医院了,感冒的以及各种其他疾病,温度的流失也会让人的抵抗力一起流失,珍变得繁忙起来,她也需要准备自己过冬过年的事情,那之后就没再去过陶德先生家。陶德先生赶在路还好走的时候,到市区买了些木材,然后也没再出过门。剩下的日子就是在家里,守着壁炉隔着窗户数着断断续续的雪天等待开春了。
“芬得拉,我跟你聊过苏珊吗?”今天陶德先生似乎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他没有去花房,晚上和芬得拉一起吃的晚餐,天气毕竟已经算得上恶劣,他们就没再出去花园散步。早餐之后陶德先生和芬得拉坐在壁炉前,聊了起来。这个家里很久没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了。
“我想跟你聊聊她。她是我的妻子,她的照片你看过,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她一直那么漂亮,因为她没有机会变老,她很早就得病去世了。很糟糕的病,那病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她全部的生命力抽走了,你没见到她病重的样子,很可怕。她眼睛凹陷进去了,很深,还围绕着一圈乌青。嘴唇比脸色还要苍白,我在她脸上一点血色都看不到。她脖子上和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不要说青筋,甚至骨节。那皮肤的褶皱,也许比我现在看着还要有苍老感。我想了很多办法,找了不止一个医生,我们还到市中心的大医院去过,还有,你知道的,这种时候一定会开始相信各种偏方。最后她还是一天天的流失,我清楚的数得出来她从我身边流失的日子。”陶德先生喝了一口酒,看着芬得拉,今天芬得拉穿了那件白色的裙子,苏珊留下来的那件。
“正在我害怕,害怕她变得越来越糟的时候,她就离开了。那天早上我醒过来,准备为她端杯热水,走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床上的她不一样了。死亡的晦涩显而易见,她半张着嘴,身体半露在被单外,手从床边垂下,我看不到被单有丝毫的起伏,就是呼吸带动的那种起伏。我吓坏了,直到医生到了家里,为她盖上被子并抬走我都还没镇静下来。还好她善良的闭着眼睛,我不知道,如果她睁着眼睛,那双瞳孔会是什么颜色,我可能看上一眼就能窒息。苏珊的化妆师给她画了个好妆容,她下葬的那天几乎回到了最美好的样子,我用满满一棺的玫瑰送走的她,用她最喜欢的那种。你能相信吗,最后告别的时候我居然很庆幸,庆幸苏珊走在还没到最遭的时候,化妆师还能还原她的美好,现在她美美的离开了我的生命,就像她第一次美美的出现在我生命里一样。我当然知道,之后她的身体会慢慢腐坏,腐败、流脓、化作血水,最后只剩下白骨,但是那些都只会在地下,棺材盖上的那一刻,就定格了我这辈子见到她的最后的模样。”陶德先生看了看芬得拉,他担心这些会让芬得拉害怕。
“芬得拉,这个名字真好,就像芬得拉玫瑰一样,白得一无所有,热情、哀伤、希望、绝望。这些故事和故事里的情绪都伤害不了你,就一直开在那里好吗。”陶德先生跪倒在芬得拉面前,双手放在芬得拉的膝盖上,头埋在双手上,嚎啕大哭。
“我多么努力,我买了所有市面上有的药剂,我尝试着自己配置药剂,我留不住,留不住她们,最后,最后卡罗拉死了。她的根都坏了,我种下她的时候,她的根透彻得发亮,饱满有力,虽然那时候还很纤细,但是炯炯有神。我刨出她的时候,那变成了附着湿滑臭液纠缠做一坨的怪物。她的尸液渗到土里了,毒死了不经意飘进来扎根的蒲公英。我知道那蒲公英,我知道应该在发现她的时候就把她拔掉,但是我没那么做。如果卡罗拉最终真的要死去,至少这个花盆里还有她能继承这方土壤。她当然比不上卡罗拉美艳,但是也能绽放纯白的花,还能顺着风播种更多的生命,这其中有一些会就落在这个花盆里,有些会飘到很远的地方。现在那盆土什么也开不出来了,再也开不出什么了。”芬得拉把手轻轻放在陶德先生的后脑上,陶德先生把头抬起来,芬得拉继而将手放在了陶德先生的手背上。
“芬得拉,我老了,你看看我的手。你穿上这身白裙那天,我拿着照片看着你和苏珊,这么美的画面里,我的手像僵尸一样闯入镜来,我意识到了这个残忍的事情。我老了并且病了,我正在成为逐渐流失的那一个,有一天腐坏的尸液会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往外渗,然后我会成为往土壤里投毒的人。芬得拉,我都不敢靠近你。”陶德先生站起了身子,这过程对他而言有点儿吃力。他坐回到沙发上,呆滞的看着窗外,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字都没说。房间里变得很安静,原本本分的壁炉就被衬托得聒噪且不识趣。芬得拉一直保持着最初坐下的位子,没动一下,看着目光呆滞的陶德先生。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嘻嘻松松的声音传进屋子里的时候,雪已经又在地面上码了些厚度了。
“今晚要下雪,已经在下了。”陶德先生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出来,放在餐桌上。
“芬得拉,我不想变成那个怪物,那个满身留着脓血的怪物。我害怕变成一个投毒者,我担心自己离开的时候连化妆师都不愿意帮助我。芬得拉,要是任由时间这样走下去……””芬得拉,答应我,一直开在那里吧。”陶德先生将热牛奶送到芬得拉面前,他的手有些微微的发抖,从杯子里牛奶的波纹能看到。芬得拉双手接过牛奶,一边吹一边缓缓的喝下。
“芬得拉哟,今晚就到这里,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