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说他们为了进一步确认那女孩儿的身份信息所以做了DNA检测,居然发现和男孩儿有直属血缘关系。他们查了陌斯尔纳家的所有记录和登记信息,户籍和其他任何留档的东西,都显示他们家是个拥有一个男孩儿的三口之家,仅此而已。他们如此彻底的掩藏了这个女孩儿的存在,在搬来这里十多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有个女儿,他们家连女孩儿都没出现过,哪怕是儿子的一个女性朋友或者同学!
“现在我们需要等那个女孩儿醒过来,也许还能问出点儿什么,但是时间拖得太久了,这个案子再没有他杀的任何有效证据的话,就得结案了。”李尔来了我们家,他可能已经习惯了我和他一起谈论案件,但是我的脑子处于被“女孩儿是陌斯尔纳家女儿”的消息撞击后的震荡中。“那女孩儿还没醒过来?”
“对,本来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只是被浓烟呛到了,身体初步判断没有其他大碍的。但是人就是没醒,吓着了吗?”
“也许,她还希望再睡会儿,可能那场大火和哥哥被活活烧死听上去很可怕,但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和看着浓烟从所有缝隙往里灌,抢走自己呼吸的空气,强行钻进自己嘴里、鼻子里,想一下,也许这更可怕。我如果做了个噩梦,我会希望尽快醒来,那是为了摆脱噩梦,然后,然后我会再次入睡,并且尽可能的希望多睡一会儿。”
李尔接了个电话悻悻地走了,因为我一直在敷衍他,明显得我都懒得再掩饰。我回忆着每一个和“陌斯尔纳家的男孩”打的照面,说的话(我单方面说的),没有!怎么会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藏的是个大活人啊。我记得有一次学校校庆,陌斯尔纳夫妇也来参加了,虽然话也是不多,社交技巧显得相当笨拙,但也算能和其他家长笑一笑,聊一聊孩子什么的。谁都没有在他们的行为或者谈话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丝能让你联想到他们家还有个女儿的信息。“为什么要藏起来?”我终于认定,一定要去看看那个女孩儿。
付诸行动的时候已经是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三天,这期间一些生活上的琐粹事物短暂的分散了一下我的注意,大学的入学通知和所谓温馨提示什么的,一些要好的同学计划要出去走一走,毕业旅行或者提前去大学所在的城市“熟悉生活”。总之就是分离,这一天半都围绕着这个主题,大男孩儿之间幼稚的聚会,可以掩藏着难以按捺的兴奋聚众抽抽烟喝喝酒什么的,就像看到的大人常干的那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谈起陌斯尔纳家的案子,对于他们而言,这可能就真的只是一则发生了好几天的旧新闻。我如果不刻意提,他们也不会有人知道,除开完全没有人居住的两条马路的距离,我们家和陌斯尔纳家是最近的邻居,因此也不会因为看到我就想起这件事情。我其实不太喜欢医院,小时候来的次数太多,酒精的味道总是很呛人。每个病人通过呼吸,吐纳着孱弱,所有人都在用他们肉眼可见的虚弱告诉我,生命多么不堪一击,而有一天我终会和他们一样,以同样的状态或形式游离在这个地方,比他们更早或者更晚。我去找了护士长珍,当年她负责照看我母亲,我经常来看望母亲,等于说她经常看到我。小镇本身也不大,谁还不是看这谁长大的呢。“天使”们对病人有多耐心就对他们的家人有多同情,尤其是孩子,年龄很小的那种孩子。尤其是后来母亲到底还是没能撑过来,她离开了,在我7岁的那一年,我站在病床前送她最后一程的时候,就是珍一直站在我身后,双手沿着我脖子两边从后面紧紧的抱着我,我能从胸前的她手指的颤抖中感觉到甚至胜过我的悲伤。第一次面临死亡,还是这样一个亲切熟悉的人,原比我以为的要来得平静。死寂就像岩石一样,任何起伏动作都没有,沉沉的压在每个感觉器官,纹丝不动。我还没来得及大哭一场,我们就已经走在送母亲骨灰下葬之后回家的路上了,至于父亲,他不是那种会哭出声响的人,整个过程中还忽有忽无的穿插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感叹和情感。当我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大哭一场”的时候发现,如果在最开始没有那么做,随着死去的人离你越来越远,当你只能凭借脑子里的影像“见”她后,那只会变得更难。
“我看在李尔和你父亲的份上带你过去,她刚醒,我们还不确定她现在的情况,如果她表示出抗拒,我就马上带你离开,你得听我的。”
“她醒了?”
“是的,昨天晚上的时候,今天早上李尔他们来问了一些问题,不过好像没什么收获,那女孩儿不说话。”
“李尔没告诉我,她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可能李尔一直在忙,上午来想了很多办法,那女孩儿一直没说话。昨天晚上的时候也是,我们很小心的在想要如何告诉她发生的事情,医生问她还记得自己怎么来的,发生了什么,甚至叫什么名字,她都一直没说话。”
“她是哑巴吗?这只是个单纯的疑问,你们考虑过这个可能吗?”
“当然,今天李尔也提出过,我们检查了她的声带情况,生理上来说她是可以说话的,但是如果问题出在心理上,我觉得我这么说你是能听懂的。”
“她还好吗?你们告诉她发声的事情,比如她们家被烧了,她哥哥……”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好,那孩子听完了我们说的,虽然我们也确实十分小心的在选择词句去说,但是她的反应还是显得太平静了。本来我们害怕她受不了打击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虽然现在看来她还好,但是说真的,我觉得这种反应对她而言一定不是一件值得让我们高兴的事情。”珍停下了脚步,很正式的看着我描述了昨晚上那女孩儿醒来的短短几分钟里,她们经历的各种艰难。“我希望看到那孩子哭,闹一下更好。”然后她继续带我往女孩儿的病房走。
“听着,我会介绍说你是她哥哥的邻居和同校同学,曾经的,总之要让你显得和她有关系,因为我们都还不确定她能不能接受陌生人,你要尽可能的小心一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到了病房前,她再三的跟我强调了“注意事项”。她的神情和语气,让我突然变得很紧张,我感觉我接下来是要去靠近一颗她保护在手心里的蛋,而且是一颗没有蛋壳的蛋,但凡我稍有不谨慎的地方,就会成为一个“摧毁者”。
我们敲了门,她轻轻的叫了一声“亲爱的,我是护士长珍,我要进来了可以吗?”小女孩儿是有听力的,因为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望向了我们的方向,敲门声和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所以昨天晚上他们小心翼翼的告诉她的,发生在他们家的事情,以及今天上午李尔他们过来询问的问题,她也一定都听见了。“亲爱的,这是托尔,他和你们家是邻居,是你哥哥的朋友和同校校友,他想来看看你,如果你愿意见他的话?”
“你好,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听说了你们家的事情,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本来是想这样说的,我说“本来”,因为我根本办法开口说话,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床前看着她。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很漂亮,不止是因为大和那种并不常见的瞳孔颜色——碧蓝色的瞳孔边上还自带一圈云絮一样的浅蓝灰色纹理,像大雨洗过之后的天空。她额头上有一些浅浅的伤痕,是那天在火场留下的,但是并不会影响那种“干净”,来自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干净”,和那些淤青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深刻的理解到珍在来的路上提到的那种“平静”的反应为什么让她感到不安和担忧,因为现在它也正在压迫着我,让我无力和失语。我试一下如何去形容那种平静,她的整个面部表情是用舒展来形容吗?眉间没有焦虑的紧聚和不安的抽搐;眼睛里没有面对陌生来客的怀疑和充满防备的打量;她的嘴唇和两颊的肌肉松弛,没有隐忍悲痛而咬紧牙关;嘴唇,她的嘴唇看上去很柔软,我能想象到如果她开口说话,声音一定会是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她没有我以上形容的表情中的任何一种,自然也看不到上述情绪中的任何一种。
“我,我给你带了一束花,你需要我帮你插起来吗?”来的路上顺便买的一束花救了我,不然我很可能会因为“无礼”的一直傻站在那里盯着女孩儿看而被珍带走。那个女孩儿朝我的方向伸了伸手,她的表情变化过于细微,无限接近于无,但是我就是能感觉她更希望触摸那束花。我小心翼翼的挪动步子,还朝珍望了几眼,试探珍的意见。虽然无法理解和接受珍脸上那种“欣慰”的表情,但是我想她大抵是很支持我的做法。我走过去,步子很轻,就是从床脚绕到床边,本来也没几步路,所以什么声响都没发出。她的手还是朝向床脚的方向轻轻的摊开着,我把花放在她身前,因为我有点害怕碰到她的手或者别的任何露在外面没有被衣物保护着的肌肤。她感觉到了腿上轻微的重量变化,用手向前试探的摸索了一下,很容易能找到它们。低着头“看着”花的方向,用手小心试探那束花的花瓣部分。她左手扶着花杆,右手的手指沿着花瓣的边沿来回轻轻的抚摸,眼睛里终于看到了肉眼可见的情绪——安定的喜悦。
“她眼睛……”
“好了,你可能还需要一些休息,我们先离开了,如果你愿意和他交朋友,因为他认识你哥哥,和你哥哥也是朋友,所以你要是觉得愿意,我们找个时间再来看你。”我的话一定是存在某种显然不妥当的地方,刚要发声就被珍打断了,珍反复强调着我认识她哥哥,并且每每提到我和他哥哥是“朋友”。我了解珍的好意,这女孩儿现在需要一个“有关系”的亲人或者朋友,亲人是比较具体了,那至少一个朋友,而且也能缓冲一下我突然来访的陌生和不自然。但是每听到一次“朋友”这个词,我的脸就烫得发红。女孩儿抬起头,望着珍的方向很轻的点了下头,也许她的本意只是同意了我们的“离开”,但是我和珍都很高兴的认为,这是对“再来看她以及成为朋友”的许可。
“她的眼睛是不是?”我们退出了女孩儿的房间,我瞬间觉得就像某个封印被揭开一样,终于能以正常的语速和音量发声。
“对,我们也发现了,她的眼睛可能无法很好的看东西。我们通过一些实验和检查发现她还是有光感的,所以她能知道白天还是夜晚,或者开了灯还是没有,能看到是不是有人或者物在眼前。但是好像无法看到具体的影像,一切细节她都看不到,你我的样子和那束花的花瓣。”
“是火灾里受到的影响吗?”
“恐怕不是,因为我们检查来看,她的眼睛没有器质性伤害,而且她从醒了到现在的行动来看,我觉得那种摸索的状态对她而言是长期的了。可能是其他病变又或者基因缺陷,你也看到了她的那双眼睛不同寻常的地方。”
“也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太美了。”想着那双瞳孔,我到底都不由自主的说了些什么,就像一个流口水的痴汉一样。好在珍没有对我提出指责,她看了看我,无言的摇了摇头。这个女孩儿刚经历的不幸(火灾以及可能经受的禁锢生活)对于珍那样一个愿意同情和过于容易伤感的人而言已经很艰难了,但凡再多一丁点“上天不如意”的安排,比如她的眼睛,都会给珍带来巨大的崩溃。“珍是个太好的人了,她应该提前退休或者转行,否则有一天会被医院这种生死离合折磨进疯人院。”由于回想起了母亲离开时围在胸前,珍那双颤抖的手,回家的路上我不禁的这样内心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