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心乱如麻
周涵懒洋洋地半睡半醒，心里平静得像水一样。她知道自己的个性，在医院抽点血化验会紧张到全身发抖，额头沁汗；生明明时推到手术室剖腹产，她愣是全程淡定，不吭不叫。这次她不吵不闹，不是因为她无所谓，而是因为她真的伤心失望了。她在想应对的方法和步骤。八年婚姻，六年育儿，辗转流离，甚至穷困潦倒，这是她过去的生活，如今，她需要冷静地思考今后的路，是今后，而不是眼前。
明明醒了，周涵起床煮面。烧水，加鸡蛋，放面条，撒青菜，周涵的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她不想让明明在这件事中受到任何影响。今天明明很高兴，他边吃早餐边问周涵:“昨天的姑姑还来吗？”“姑姑好吗？你希望姑姑来吗？”周涵问他。“昨天的姑姑还来！”明明自顾自地点点头。“姑姑什么时候来？”周涵轻声地问。“姑姑还来，一定！”明明很坚定地点点头。周涵叹了口气，明明的沟通障碍依然明显，也很明显这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今天她心情不好，不想教明明说话。
吃过饭，周涵问明明“你想去淘气堡还是想写作业？”明明不假思索地说:“快一个月没去淘气堡了。”“想去淘气堡是吗？”周涵又问。“是去淘气堡。”明明点点头说。周涵拍了一下明明的头，轻轻说:“那你穿好衣服，我们去淘气堡。”明明高兴地去准备了。
周涵带明明去了常去的淘气堡，明明见到球池和滑梯像条泥鳅一样就想往球池里钻，被看门的阿姨一把抓住。周涵见状急忙拿着会员卡去办手续。工作人员一松开手，明明就一溜烟地冲到球池去玩了。周涵独自坐在球池外，理不清思绪。
许婷婷和男朋友在一起，一定会浓情蜜意，周涵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失意，还是别打扰人家，她拿起手机，给陈欣妈妈发了条语音:“彭远用了一年的时间聊了一百多号女人，连早市卖早点的都不放过，你说他是不是要疯了？”
“男人都这个样子，你家那个老实多了，就聊个微信，我家那个直接跟人家凑合，他还会搭话，啥人都往一块凑，你别瞎想了。”陈欣妈妈居然在线，让周涵仿佛有了心理的依靠，似乎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急切地抓住它，以免自己掉进更深的深渊。
“你们家那个是爱说，也能说，大家明面上凑在一块儿，该说说，该笑笑，谁也不会往别的地方想，光明磊落呀！”
“才不是那样呢！你没看他那样子，我也为这个跟他吵过，人家就当没听见，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不用，人家压根不听你那套。”陈欣妈妈和周涵一样满腹牢骚，两个人聊天的目的似乎就为了发泄。周涵现在急需这种发泄。周涵觉得自己的负面情绪就像家里的生活垃圾一样，积攒到某种程度必须要倒出去，否则会堆满自己的生活，让自己无处藏匿。
“你说彭远，整天除了工地就是家里，哪儿也不去，回来床上沙发上一倒，连饭都不盛碗都不刷，天天抱着个手机比抱他儿子都亲，我生气了就说他:你咋不跟手机过呢。我天天告诉明明:以后你爸老了，你啥都不用管他，买十个手机挂到他脖子上，让他来回看，有的是人跟他聊天，还不用担心他老年痴呆。”
“你那个是看手机，人还在呀！我家这个根本不着家，找都找不到他！一说他人家还有理了，说什么哪儿有大老爷们天天闲在家里的！男人就应该在外边！在外边行，你倒是干在外边的事儿呀！多挣点儿钱养家也好！钱也挣不来，还到处乱跑！天天不是在这儿喝酒就是在那儿喝酒，血压高血糖高，大夫不让喝酒，他不喝不行。在外边喝不够，还把朋友带回家喝，他那些朋友还指挥我，嫂子，帮忙买盒烟去！刚开始我不好意思说别的，现在我可不惯着那套，要抽烟，自己买去！”陈欣妈妈的牢骚似乎比周涵更多，陈欣爸爸周涵在康复中心见过几次，长相一般，但是很能说话，也很会说话，陈欣妈妈在男人面前一脸满足的样子，其实心里也积攒了诸多的委屈。
“彭远倒不抽烟不喝酒，也一样有别的事儿，买书，两大书柜的书，大多数从来没有看过，就喜欢摆在那儿，留着喝着茶水看那两柜子书。读书人读书人，你买书倒是看哪！不看摆在那儿装读书人有什么用！最近又想出新鲜事儿了，修家谱！家谱！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居然去管他爷爷的爷爷的事情！”
“我总觉得你家那个还不错，至少人家能挣钱养家呀！我们这个，钱挣不到，人不着家，给他找份工作还不想干。要学历没学历，要本事没本事，还懒，又馋又懒。吃顿饭，别人家吃一二个菜就成了，他不干，他得摆弄摆弄，鸡鸭鱼肉，猪狗羊牛，人家换着吃。我就奇了怪了，别人家也这么吃饭呀！”陈欣家的条件确实不太好，不过周涵觉得陈欣爸既然有本事满足口腹之欲一定就有本事挣到钱，要不不偷不抢哪儿来的吃喝？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彭远从小家里穷，除了买书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他那节约劲儿周涵自愧不如。
“你家明明上学咋样？”陈欣妈妈的苦水似乎倒得差不多了，想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陈欣妈妈没工作，看着陈欣是她唯一的寄托。
“累呀！”周涵叹了一口气，看看在球池里玩得不亦乐乎的明明，说“天天进教室接，老师看我的脸上都能刮下霜来，天天看着他写作业就像打仗一样，看他一分钟，给你写一个字，我一转脸他就玩手指头，就那十个手指头，天天玩儿，居然还玩儿不够！”
“会算算数吗？他们现在数学学什么了？”
“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他数学倒没问题，算得挺快，也挺准的。”
“语文学啥了？拼音会吗？”
“拼音学得不好，zh，ch，sh总也认不清。他们学校讲得快，别人家孩子在幼儿园都学会了，他不行呀！老师管的是大多数人的进度，天天好累呀！”周涵又是一肚子苦水。
“比我们那个强多了。”陈欣妈妈接着说“我们这个连一到十都数不清呢！我急呀！天天跟他念叨这十个数儿，他真学不会！还在教室乱跑，老师说，人家呆够了就在教室转一圈，别的小孩儿就像看猴儿一样看着他。还乱动别人的东西，让老师说得我真上火！你家明上课能坐住吧？动别人东西吗？”
“我家那个老实，上课不敢动，也不敢出声音，就是下课铃一响他就跑了，比老师跑得还快，老师还没说下课呢，他就跑了，老师就找我。”周涵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女人就这样彼此抚慰着伤痛，互诉生活的苦楚同时小心翼翼地保留自己和对方的颜面。她们急于倾诉自己的痛苦，却害怕自己的现状被人嘲讽；她们想通过倾诉减轻自己的压力，又不得不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看不见的理智束缚，没有人能逃脱。即使不能随心所欲，两个人的倾诉还是让彼此积攒的负面情绪有所缓解。周涵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堵在心口的东西被疏通开来，心情好多了。
彭远打电话了。
周涵看到电话号码，直接挂掉。
彭远还在打电话。
周涵又挂掉了。
几次三番后，彭远发了条微信:“为什么删了我的联系人？那是我单位的人，现在人家找我谈工作都找不到我微信了，让我很被动。”
周涵把昨晚的截图发给他，然后拉黑了他的微信和电话。
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
周涵看了一眼球池里的明明，拿出备好的纸笔，开始写离婚协议。
即使彭远不会签字，她也要发泄。
中午，周涵带明明回了家，做了点他爱吃的饭，陪他写了一下午作业。而后，周涵提前给明明做了晚饭，等明明吃过饭，周涵早早收拾了桌椅，将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摆在显眼的位置，自己坐在桌旁，严阵以待。
彭远下班了，和平常一样满脸疲惫。他推门进来，发现桌子上没有饭，周涵也没在厨房，而是坐在桌子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了？”彭远诧异地问，边问边走向冰箱。
“没饭。”周涵冷冷地说。
“水果呢？”彭远问。
“也没有。”周涵的语气更加冰冷。
“你倒底怎么了？”彭远问周涵。
周涵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拉着正在看电视的明明说:“回自己屋里玩。”明明不依，坐着说:“电视，”“回去！”周涵喝道。明明看周涵表情不对，乖乖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你想怎么样？”彭远问。
周涵一言不发，把离婚协议书递给彭远。
彭远扫了一眼，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你撕了也没用，我会再写，也可以去法院。”周涵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我累了一天了，你连饭也不做，一天到晚找事情。”彭远有点生气。
“我找事情？我确实喜欢找事情！我天天没事找事吵架闹气，确确实实比你那亲爱滴讨厌多了！我现在成全你，让你无拘无束地去找你那亲爱滴去！”
“你都把她删了，让我怎么找？”彭远恨恨地说，“一天到晚无理取闹！家和万事兴懂不懂？一个家不能这样吵！会散的！”
“我无理取闹？”周涵有点哭笑不得。彭远说他和明明一样，说话晚，上学晚，大器晚成，周涵却感觉他和明明一样有沟通障碍。“我无理取闹？你自己一年的时间聊一百多个不见面的情人，连早市上卖早点的都不放过，你倒成了正人君子来教训我了！汽车轧坏了马路你不说车超载倒怪路不结实！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跟你说不清楚！好好的家被你这样吵也会散的！蛮不讲理！”彭远大声说。
周涵觉得胸口的气又堵起来！彭远完完全全的沟通障碍，连吵架都吵不明白！她在说东，彭远在指西，让她的一腔怒火完全无处释放！真不明白，整整八年，她的日子怎么过来的。
“你不转移话题行不行？你不逃避责任行不行？明明是你的错，明明是你不想过日子到处聊骚，怎么就成了我无理取闹了？我要证据有证据，要情节有情节，你还在狡歪理，居然说我无理取闹！你是不是男人？有没有点担当？你以为你逃避责任别人就没办法分辨是非曲直了？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周涵变得怒不可遏。
“你就天天找事吵架吧！反正你总有理由吵！天天吵月月吵年年吵！你以为我天天上班容易呀！天天早出晚归，累死累活地，回来连口饭都吃不上，你连在吵架！”彭远咬牙切齿地说。
周涵彻底绝望了。她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是外星动物，语言不通无法交流的禽兽！他们之间的矛盾压根就不是用语言能解决的！周涵举起手，出其不意地照彭远的脸上打去。“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彭远的脸上。彭远睁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周涵。周涵的怒火并没有发泄完，她又扬起手。
彭远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又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周涵用尽全身的力气却无法挣脱。场面已经完全失控，白天周涵所设想的全部谈判过程都在彭远的强辞夺理中化为泡影，周涵低头在彭远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彭远一把将周涵推在沙发上，喊“咬！咬！咬！你每次都咬我！你以为我的胳膊不疼呀！”彭远脱下外衣，查看被周涵咬过的胳膊。一圈红色的牙印清晰地印在彭远的胳膊上，渗着血色。彭远怒气冲冲地走回卧室，周涵则一头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往事浮现在周涵的眼前。
十岁之前，周涵的生活还算平静，父母虽然不和睦，但是日子勉强过得去，父母喜欢弟弟，可毕竟没让她挨饿，大不了总是用一句“弟弟小，让着他”逼周涵交出本该平分的零食和玩具。十岁之后，父亲欠了赌债，具体有多少她从来没弄清楚过。总之她十岁之后的生活就一直在贫困潦倒中度过。周涵学习成绩好，却最终自暴自弃地放弃了高考。十八九岁的周涵离开了家乡，在外四处打工，念了自考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求学梦。八年前，周涵想通过司法考试改变命运，事与愿违，她以五分之差落败了。那时彭远是周涵的网友，一起复习司法考试的，彭远以一分的优势幸运过关，周涵则再次自暴自弃，选择和从未谋面的彭远结婚。
周涵回想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觉得自己命好苦，父母兄弟亲朋好友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嫁个男人连中国话都听不懂，吵架都不在一个节拍上。周涵继续想，彭远家穷，周涵怀了明明就回了父母家。彭远当不成律师，在工地上找了份材料员的工作，工资少，还要在外县工作。彭远似乎天生不懂为人之道，生明明时，彭远只在医院呆了一天，连剖腹产手术签字都没赶上。明明三岁，周涵母子被周涵的弟弟赶出家门，租住在偏远的乡村里。后来明明被查出自闭，周涵又带他去了市里的康复中心，才租了市里的房子。
周涵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生活比黄连更苦，她的眼泪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掉。刚刚和彭远吵架的时候，她似乎只专注于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可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那时候她急，想用最大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那时候的眼泪没有分毫的作用。现在，喊也喊了，叫也叫了，闹也闹了，都没能发泄自己的怒气，如今，眼泪就派上了用场，成了她发泄的最好方式。
其实周涵并不想和彭远大吵大闹，她想很理智地和彭远谈谈，毕竟八年夫妻，孩子都这么大了，离婚不是最好的办法，吵闹也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她希望的是彭远好好道个歉，毕竟这件事情他不对；然后自己也想想自身的缺点，毕竟彭远的表现明显地已经对她不满，既然不想离婚，就好好想办法过在一起，双发各退一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是彭远的态度很明显，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所有的错都是周涵的。于是，周涵爆发了，不是以周涵心目中理智的方法爆发，而是以周涵最厌弃的泼妇的方式爆发。周涵觉得，很多时候，自己真的成功地成为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了。
周涵哭了很久，哭得很累了。周围很静，彭远和明明都在各自的卧室。周涵不想见他们任何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她站起来，穿上外出的衣服，轻轻带上房门，走进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