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闹心的春节
赶在除夕之前，彭远结束了比较重要的活计，余下的，就是高高兴兴过年了。不过这个年，对于周涵来说注定没有多么高兴。毕竟山里的生活让周涵确实不适应：家里没有自来水，洗衣服要去不算远的一处水坑里洗，而且不能把洗衣粉倒到水里，以免污染了水源；没有地方洗澡，自己烧点水擦擦算了；杀掉的猪肉卖了一部分，余下的留着过年，全家都要吃土豆和一点点青菜；零食被彭远的妈妈藏起来，偶尔给明明吃点，大部分留着过年；因为没有暖气，明明的脸上和手上都出现了冻疮，并且衣服上的油渍已经洗不掉了，越来越像电视里解放前讨饭的孩子……即便如此，明明依然因为每天可以看到“光头强砍树”而高兴。
终于熬到了除夕，周涵以为，山里过除夕会很隆重，能有许多自己想象不到的礼节，结果，周涵想多了。除夕一早，外边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不过那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彭远家所在的山里，只有很少的几户人家，大部分人家搬到镇上甚至外地去了。隔壁的邻居在镇上有房子，他们只是每天把山里种的菜挑到镇上去卖，当然不会在这里过除夕。
彭远的妈妈把之前买好的菜拿出来一部分，还拿出了一点肉，周涵将就做了几样菜，就算是过年了。不过明明倒是很高兴，因为山里能放爆竹。但是明明的胆子真的很小，他连最简单的摔炮都小心翼翼地扔到地上，摔不响，最后彭远没办法了，直接告诉他“踩！踩！”明明试了试，这个方法不错，摔炮能响了。至于拿在手里才能点着的小烟花，明明着实不敢尝试，大多被周涵点着玩了。
因为家里没有电视，春节晚会都没看，天黑没多久就老老实实睡觉了。这是周涵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没有吃上饺子的除夕。不过每天的体力劳动让周涵没时间和体力伤怀了。那天晚上，周涵想：自己以前还有闲情逸致搞点“小情调”，真的是因为第一有点闲钱，第二有这份情怀，如果到了今天这种不可开交的地步，自己什么都能忍了。明天初一，彭远要去许多地方拜年，后天初二，彭远的姐妹会回家拜年，这才是彭远的父母过年的意义吧。
初一一大早，周涵被远处的鞭炮声吵醒了，她只得早早起床，做了点家常的早饭吃了，然后跟着彭远去亲戚家里拜年。彭远的亲戚大多是远亲，包括几个彭远曾祖父留下的可以称为“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的姑姑，和同样亲缘关系的几个伯父叔父。走的比较近的算是肖楚云的妈妈。不过肖楚云没有回家，她的妈妈比彭远的妈妈年纪还大，漆黑的堂屋里摆了一副油漆整齐的棺材，代表她的儿子们很孝顺。
由于彭远的亲戚们分散地住在不同的山上，而且这一天他们去了很多人家，所以周涵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彭远的父母家里的时候，周涵早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当然也不认识那些彭远的亲戚。她能记得的一点就是，下次再看到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周涵和彭远带着明明在外边转了一整天，吃了两顿饭，但是周涵还是分不清楚自己在谁家吃了饭，在谁家放过鞭炮。
总之，这忙碌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就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了。彭远的到来，宣示他的父母还有香火传承，几年不曾来往的亲戚又有了沟通。这才是彭远在家乡的意义。
初二的凌晨，周涵就听见彭远的妈妈在厨房剁骨头的声音。今天是姑娘回家的日子，彭远的妈妈显得特别兴奋。周涵拿起手机看了看，大约凌晨三点多钟，周涵叹了口气，床太小太挤了，翻身有点不容易，可是周涵还是勉强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姿势接着睡。彭远常说他家的习俗是重男轻女，他小时候什么活儿都不干，都是他的姐妹干活，他在一边玩耍。直到现在，彭远连家里的米面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家里的笤帚倒了他可以直接从上面走来走去，绝对不会低头扶起来……这样的情形，加上彭远嘴里他的姐妹对父母不闻不问的态度，周涵曾经深信彭远的父母在女儿们年幼时曾经亏待过她们。可是依照今天的情形，彭远的妈妈爱女儿的心情似乎一点也不比城市里的妈妈们差。周涵想不明白了，也不想想明白。剁骨头的声音停了，大概彭远的妈妈自己点火熬骨头汤了，周涵不想理会，又沉沉睡去。
周涵起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彭远的妈妈早早熬好了一大锅骨头汤。这样的日子里，周涵倒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多余了。因为自己是北方人，吃饭的口味和彭远的家人相去甚远。周涵算是北方人里比较能吃辣椒的，昨天和彭远吃了一整天全是辣椒的饭菜，居然毫不嘴软，可怜明明自己吃了一整天米饭。今天周涵不敢做饭，怕别人吃不习惯，她只到厨房里切了点菜摆在盘子里，等彭远的姐妹回来做饭。彭远的妈妈经常在她面前夸耀两个姑娘做饭好吃。周涵突然觉得自已有点像古时候的受气小媳妇：“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周涵想了好半天，也许是自己的秉性使然吧！要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隔壁的邻居不是说，他家的媳妇好几年没上门了，就是因为老婆婆嫌人家总在屋里烤火费柴火，结果人家摔门走了，再也不去婆婆家里了。周涵觉得，人家的媳妇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天天胡思乱想。
彭远的妈妈早早地吃了口饭，去山下接两个姑娘了。周涵在屋里转来转去，越发觉得自己多余。
十点钟左右，彭远的妈妈接到了自家的姑娘。彭远的妹妹两口子带着两个儿女走在前面，大的女儿有十几岁了，高兴地走在前面，小的儿子比明明小一岁，拽着妈妈的手走在后面。彭远的妈妈跟在女儿女婿后面，一脸的满足。彭远的姐姐跟在彭远妈妈身后，彭远的姐夫抱着年幼的女儿走在最后边，那女孩才两岁多，一脸的稚气，看样子彭远姐姐的大儿子没回家，那孩子该二十多了，一直在外地打工。
彭远的妹妹带着孩子，穿着一件簇新的红色衣服，周涵笑着跟她打了招呼。虽说几年不见，可是摸样没变。她见了彭远的第一句话就是：“哥老了。”周涵看看彭远，觉得整天见面的人，真的没看出彭远有多老来，不过周涵心里想，彭远的妹妹确实老了许多，也许在对方眼里，自己也很老了吧。
彭远的姐姐穿了身簇新的衣服不说，还戴了全套的绿松石首饰，耳环、项链、戒指一样不少。看这样子，彭远的姐姐拿出了压箱子底的东西。周涵昨天在山里转了一整天，都没有发现哪家的姑娘媳妇戴着这么周正的首饰。周涵觉得，如果自己不在，彭远的姐姐来父母家里也不用整这么花哨。周涵皱了皱眉头，觉得彭远的姐姐今天来者不善，这是要和自己叫板的节奏。周涵没说别的，高高兴兴打了招呼。在周涵的记忆中，彭远的姐姐比较大气，妹妹则完全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真的比较难沟通的，倒是彭远的妹妹。
该来的果然来了，彭远的姐们去厨房做饭，周涵觉得厨房太小，自己又帮不上忙，所以出了屋子拿件明明的衣服去洗了。周涵洗着衣服，听到厨房里传来了彭远姐姐大声的吵闹声，不知道彭远姐姐对着自己的老母亲吵闹什么。周涵觉得自己完全是局外人，只能装作听不到。之后就听到彭远的妹妹抱怨“鱼没有打鳞，大肠没有翻干净”。周涵端端肩，吐吐舌头，这事儿自己真的干不了，周涵吃的鱼都是海鱼，而且都买收拾好的鱼。甚至实在嫌烦就直接买便宜又省事的巴沙鱼，只有鱼肉，连头带尾甚至鱼刺都没有。彭远家的那种大大的河鱼真的不在她能处理的范围之内。至于大肠，她连吃都不吃，更别说收拾那东西了。不过，事情还没完，彭远的姐姐在厨房吵了彭远的妈妈一顿后，又跑到门前的空地上吵了彭远一顿，嫌他“光知道喝水看手机，怎么不知道帮忙做饭！”周涵远远地听着，这明明是在说自己，在她们看来，自己回娘家是客人，该吃现成的，做顿饭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了。周涵只当没听到她们的吵闹，自顾自地洗着衣服。彭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冲着他姐姐喊：“我做饭行，我做熟了你吃吗？我不做你嫌我不干活！我做了你嫌我不会干！反正是要吵，我还不如好好待着！”周涵只当自己完全听不懂，本来想洗一遍的衣服，愣生生洗了五遍。终于明白，在这里，彭远是主人，彭远的姐妹是主人，彭远姐妹的丈夫孩子是客人，而自己，是他们找到的不花钱的保姆。自己和彭远过了八年日子，婚后第一次到彭远的家，就把这里活生生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让每个人为自己而战斗，真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吃饭时周涵躲在山坡上，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最后彭远好歹拽她上了桌子。周涵恹恹地吃不下饭，比划了几口饭就回屋子里躺着去了。
吃过午饭，彭远的姐夫和妹夫加上彭远三个人把散落在山坡上没法挪动的木材搬运到屋前。彭远的姐姐和姐夫早早带着孩子回家了。彭远的妹妹因为家里公婆都在也不愿意回去，带着孩子住在娘家了。彭远的妹夫自己骑摩托车回去了。周涵只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再也没出门，自己躺在床上看手机。周涵觉得反正自己已经左右不对，还不如干脆错到底，他们也不能把自己怎么着。
第二天是大年初三，彭远带着周涵和明明一早出去拜年，这次去的是彭远的一个哥哥家里。据说他们两个人的爷爷是亲兄弟，那边还有许多关系差不多的族人，大家要一起商量修族谱的事情。周涵觉得，不管去什么地方，只要别让自己在家里和彭远的妹妹在一起就成。出去转转总好过彼此看不顺眼。
三个人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彭远的那个哥哥住在山脚下，从彭远家下山再走一两里地就到了。在周涵看来，比起前天走的路，这点路算不上什么了。三人到山下买了点礼物，包了几个红包就过去了。这家是自己盖的楼房，上下两层的卧室，厨房和厕所在卧室的外边，是一处独立的房屋，还有一处独立的屋子，算是餐厅。这样的房子在附近是比较普通的房子，但在周涵眼里无异于乡间别墅了：毕竟和城市的“鸽子笼”比起来，这样的房子宽敞而且别致。主人夫妻两个都是很普通的山里人，纯朴而且热情。周涵一家被让到卧室旁边当做餐厅的独立房屋，屋子很大，中间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围着桌子放了许多椅子，椅子上坐了许多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谈。
大家对彭远很热情，聚在一起嘘寒问暖，之后谈论的话题转移到彭远手里的家谱上。说道这件事，大家的热情似乎更高了，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个不休。
这样的争执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周涵带着明明到门口去透透气。主人家的三个孩子正在门口放爆竹，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年龄和明明相仿，但是衣着明显单薄许多，两个男孩子光着脚趿拉着单层的布鞋，连袜子都没穿。周涵回头看看明明，裹得像个粽子，穿着厚厚的棉鞋，还穿了两层袜子。周涵不得不佩服这里的孩子。古话说：“要想小儿安，三分和饥寒”，古人的智慧周涵确实相信，但是操作起来却没有胆量，看着眼前的两个男孩儿，周涵都觉得自己对明明的照顾很过分了。人家的孩子，或许比裹得严严实实的明明身体更好，抵抗力更强呢。周涵默默地想着。
明明不知道怎么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就紧紧挨着周涵看着三个孩子在一起玩儿。周涵知道不能勉强明明，只能挽着他看着那三个孩子在一起高兴地玩耍。
过了没有多长时间，彭远出来叫周涵和明明去吃饭。周涵带着明明进了屋子。发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这里的酒是自家酿的，周涵不懂酒的好坏，也不知道酒的度数高低，不过真的喝不惯这里的酒。
一桌子的男男女女都和彭远年纪相仿，看来今天的客人大多是彭远小时候的玩伴了。彭远今天明显很高兴，和初一在长辈面前的拘谨不同，他自己举着杯子一直劝别人喝酒。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也在劝周涵喝酒，周涵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杯就被彭远抢走了，他端起杯子自己喝了，并且把杯子放在自己身旁。之后人们不再劝周涵喝酒，改劝她吃菜。这样的结局让周涵很是意外，在周涵心目中，彭远的酒量远不如自己。不过，这是在彭远的家乡，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周涵觉得还是听彭远的话比较靠谱。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吃过饭彭远还陪许多人聊了很长时间，等告辞回家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周涵看看手机，觉得自己上山需要很长时间，再不走等天黑都上不到山顶了。那山上空无人烟的，如果天黑回不到屋子里会吓坏人的。
主人留彭远住下，彭远推辞了，说还有事情，要赶紧回去。
周涵跟着彭远带着明明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回走着。到山脚下的时候，彭远说要去买点烟花带给妹妹的两个孩子玩儿。山脚下有个小卖部，彭远走了进去。彭远不住地问店主“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而后又和店主拉起了家常：“你家的大儿子怎么样了？大儿子生了几个孙子？二儿子怎么样了？二儿子生了几个孙子？”店主人也随意地跟他攀谈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姐妹怎么样了？父母还好么？”周涵皱着眉头听着，觉得彭远今天明显的话很多。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回家了，今天心情确实很好吧！周涵想着。
彭远好不容易买了点东西，拿在手里，带着周涵和明明顺着山路走着。再走一段山路，他们就要爬山了。现在走的路还是能走汽车的双向车道的水泥路，上山的路就是十足的土路了。
彭远在路上的话越来越多，而且还高兴地唱起歌来。彭远的歌声绝对不敢恭维，所以他平时也很少唱歌。周涵看着彭远的样子，皱起了眉头，问他：“你怎么样？是不是喝多了？”
彭远很自信地说：“没喝多，我现在很清醒。”
这大约是醉酒的人最喜欢说的话了。周涵的心往下一沉，对彭远说：“你还能不能走？要上山了，我们弄不动你。”
“走路没问题！你看我还能跳舞呢！”彭远摇摇晃晃地在路中间跳着。
周涵差点哭了：天很快就黑了，自己走不了山路，明明又小，彭远是唯一能带路的人，他要是醉倒了，连他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和明明怎么上山呀！这荒山野岭的，连人家都没有，寒冬腊月的，这漫漫长夜可怎么过呀！
看来，他们回来之后最大的挑战不是婆媳关系，不是姑嫂矛盾，而是今天怎么上山！眼前回家的问题才是这一趟回来最大的问题！周涵明明白白体会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