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沧海桑田
“明明，起来！”彭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周涵回头一看，只见彭远从隔壁出来了，脸上有点红，看来酒喝得有点多。
周涵没理彭远，撇下明明，转身进了屋子，关上房门，倒在那张不到一米二的小床上。
“你怎么了？”彭远带着明明随后进来了，明明见了彭远，老实多了，不再吵闹。彭远趴在周涵身边，满身酒气，口齿不清地问周涵。周涵翻了个身，头朝里睡了。
除夕前的几天，越来越忙了。过年用的东西，要跑到很远的镇上去买。镇上就是当初周涵一家下了客车改乘摩托车的地方。从村里到镇上，连摩托车都找不到，直接走过去。周涵跟着彭远带着明明去了一次，买了点菜和烟花炮竹，还有对联和窗花福字等应节的东西。不敢多买，物价高，加上路途远，不知道怎么带回来。彭远的妈妈也自己去了两三次，买了点花生瓜子散装糖果和小小的苹果，藏在橱子里，偷偷给明明吃，还留了点过年用。每次去镇上，来回要一天的时间，周涵倒是觉得只要不在屋子里困着，出去还挺好，哪怕是累点，她也不想再在那间房子里呆着了。
快到过年的时候，彭远找到了一项大的工程：彭远父母的棺材只有一口，还有一口没有人操持打。现在彭远回来了，他觉得该干点重要的事情了，于是这口棺材提到日程上来了。
彭远要干的事儿就是砍树。山上有二十多米高的杉树，但是不能随便砍伐，想砍树需要层层报备。一通手续走下来，又过了好几天的时间。眼看快过年了，彭远带着周涵和明明又买了点工具，准备开工了。
山上的树是野生的，杂乱地长在山坡上，每户有固定的林地，不能砍了别人家的树。彭远办好砍树的批文，带着两把锯子就去屋前的山坡上了。周涵不想在屋里呆着，也带着明明搬了把椅子跟着彭远去山坡了。
北方的隆冬时节，根本寸草不生，这里的地皮却是绿的，冬天的山上虽然不是草木茂盛，但是满地的嫩草却还在顽强地生长着。因为处处有草，山坡又不算陡峭，上起来很容易。
从远处看，山上的树并不多，走近看时，却有挺大的一片。彭远要严格按照砍树的批文执行，不能多砍。从彭远家屋子前看那树丛，觉得树都不高，可到了近前才知道，二十几米的树比比皆是，那树看起来并不粗，直径不过二十几厘米，褐色的树皮上布满长长的竖道子，偶尔树皮上还有绿色的青苔。地上一层浅浅的落叶，因为早已干枯，都变成了褐黄的颜色，踩上去软软的。周涵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有点小小的兴奋。周涵搬着椅子，找了个比较平坦的地方，让明明坐在上边，自己跟着彭远去干活。明明没见过这样原始的山坡，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彭远找了棵树干笔直粗细合适的树，在离树根二三十厘米的位置锯起来。他坐在树旁的一块石头上，用锯子在树干上来回拉着，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周涵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看着他，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明明，觉得这样的清晨很有点诗情画意。
彭远拉锯子累了，坐在石头上休息。周涵说：“我试试。”彭远看看她，走到一边，把锯子让给她。周涵也坐到彭远刚刚坐的位置，学他的样子用力地拉锯子。刚开始的第一下有点难，周涵用了拽了拽，锯子没动静。周涵换了个方向，在彭远锯开的锯口旁边几公分的地方用力，周涵的锯口和彭远的锯口之间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两道锯口连接起来的时候就比较省力了。周涵想着物理学里面推动物体首先要克服静摩擦力，物体移动之后则要克服滑动摩擦力，而滑动摩擦力比静摩擦力要小得多，也就是说，克服了第一下的难度，以后拉起来要容易多了。周涵怕彭远嘲笑自己，因此用了很大力气拉，之后果然容易多了。
彭远坐在一边喝了点水，看周涵干了会儿，又换回自己干。两个人有说有笑，在不算茂密的林子里干点活儿，倒是和谐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树被彭远锯开了大半，彭远告诉周涵“树要倒了，你躲远点，看好孩子。”
周涵跑到明明坐的椅子旁，远远看着彭远。明明觉得砍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像极了动画片里的“光头强”，因此高兴得在周涵旁边蹦蹦跳跳。
彭远接着锯那棵树，觉得锯到差不多了，找好了树倒下的方向，自己走到反方向，用力朝那棵树踹了几脚。树果然缓缓地朝着彭远选定的方向倒下去。由于和周围的枝叶别在一起，枝叶折断降低了树倒下的速度，所以看着大树缓缓倒下的样子并不惊心动魄。即使不算惊心动魄，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树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倒下也让周涵有点惊喜，何况，那树自己也锯过。明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嘴里还喊着“光头强，锯树了！光头强！”周涵对于明明的举动早就习以为常了，更何况在远离人烟的山坡上，不会被任何人嘲笑，因此并没有打断他的欢呼。
彭远拿着尺子在锯倒的大树上量了量，在树干两米七、八的地方锯了一道印，之后量了同样的长度，再锯一道印，同样重复三次，一颗大树就被分成三块木料，之后的树冠部分不够粗壮，而且枝杈比较多，只能留作其他的材料了。
之后彭远再去锯下一棵大树，周涵带着明明在彭远做好记号的地方用另一把锯子帮忙把树干破成木材。
虽然全是手工劳作，可是周涵还是能感受到人工的伟大。二十几米高，碗口粗的树木，在纯手工劳作的情况下在自己的面前轰然倒下，真的是一件让人惊叹的事情。之前，周涵以为彭远从来没干过活计，是十足的“妈宝男”，今天周涵终于知道，很多事情彭远不仅能干，而且干得还不错。看来，自己以前错怪他了。而且，以前彭远那么明目张胆地好吃懒做，大概也与自己大包大揽，把所有家务活儿主动全干了有关。有些时候，这个人不能惯着！周涵一边锯木头一边想。
周涵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锯开一段木材，回头看彭远时，他正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用力地锯着第二棵树。彭远回头看着周涵，笑着说：“你干的还挺快的！”
周涵说：“我有点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我这棵树马上就好了，你先带孩子躲远点儿，待会儿放倒这棵树我也休息一会儿。现在这棵树太不安全了，我歇不了。”彭远看了一眼那棵树，说。
“好的。”周涵答应着，招手叫明明：“儿子，跟我去那边空地！”
明明很高兴地跟着周涵走开了，他很喜欢这种砍树的活计，大概和经常看动画片有关系。
彭远用放倒第一棵树的办法放倒了第二棵树。
周涵带着明明走到彭远身旁，顺便把明明坐的椅子上挂的水杯带给他。彭远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水，说：“坐会儿吧！”
周涵找了块儿平坦的地方，刚要坐下，彭远急忙说：“别坐那儿！”
“怎么了？”周涵问。
“这儿是我一个叔叔的坟。”彭远走过来，看了一眼，说。
周涵吓得往旁边挪了几步，回头看那方向，只是比较平坦的一块儿地方，连个坟头都没有。
周涵惊讶地抬头看着彭远。
彭远在比较远的地方找了块儿平坦的地方，坐下了。
周涵连忙跑过去，挨着他坐下。明明自己找了一块儿比较平的地方玩儿去了，他可不想跟彭远坐在一起。
彭远又喝了一口水，说：“我奶奶姓于，是个大地主家的姑娘。我们这里山高皇帝远，我奶奶小的时候这里闹土匪，把她们一家人都杀了，只留下她和一个弟弟。长大挺不容易的。后来那个土匪也被国民党干掉了，算是给我奶奶一家报了仇。”
周涵静静地听着，也许是干活儿累了，没力气再说话了。
彭远接着说：“我奶奶生了六个儿子，三个姑娘，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包括我爸爸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就埋在刚才你去的那块地方。”
“怎么不弄个坟头，就这么潦草地埋了？以后谁知道那是个坟呢？”周涵有点后怕地问。
“我那个叔叔是个残疾人，没有后人，他小时候闹羊癫疯，昏倒了，倒在火堆里，烧坏了腿，走不了路，一直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过世的时候我家里已经很穷了，家里没有人操持，就这么潦草地埋了。”彭远又喝了口水说。
周涵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彭远奶奶的坟她见过，在山路旁边，有个简简单单的坟头，按照当地的习俗垒砌的，不算十分寒酸。可是没想到老人居然还有这么个儿子。
“那你奶奶命够苦的。”周涵说。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都上高中了，八十多了。寿终正寝吧。”彭远说。周涵记得，彭远对他奶奶的感情很深。“不过，她这一辈子确实挺苦的。小时候就死了所有的亲人，生了那么多孩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其中一个还是残疾的。”彭远说。
“没听你说过你爸爸有其他兄弟呀！你不说活下来三个吗？”周涵问。
“另一个叔叔早就没了，尘肺病死的。生了三个儿子，但是没有一个活下来。婶子也改嫁走了。所以就没了香火。”彭远说。
“我记得你说你家三代单传，原来是这样单传呀！这生存几率也太小点了吧！你家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疾病呀？”周涵郁闷地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想想真的挺凄凉的。古话说‘千年田地八百主’，确实是这样。我小的时候，这里很繁华，有好多人养牛、种地。现在都没了，人们都去别的地方了。昔日的繁华一去不返，世事无常。”彭远说的很平静，像是在回忆某些东西。
周涵抬眼望去，连绵的山起伏不断，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可是，真的没有多少人烟。彭远家和他家邻居的房子孤零零地躺在快到山顶的平坦地面上，再往远看有几处散落的房屋，但是大多没有人住了，周涵上山来的时候见过那几座房子，却从来没见到人。半山腰上一座房子甚至只要了一千块钱就卖给别人了，人家用那所房子当了羊圈，养了好多羊。
周涵想象不到这里以前繁华的样子，但是她知道如今这里真的没落了。周涵想，如果彭远奶奶生的九个孩子全都存活下来，孩子再生孩子，到现在几十年的光景，至少繁衍上百人了，该是多红火的场面呀！可是事与愿违，那九个孩子没变成上百个孩子，留下了的只有明明一个孩子了，而且这个孩子还不大健全。如果算上彭远姐妹家的孩子，有五个了。周涵想着，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知道我为什么修家谱吗？”彭远自顾自地说。“我的祖上在二百多年前来到这里。当时他们兄弟三个，他们的妈妈改嫁了，最小的弟弟才十岁，两个哥哥觉得他是个累赘，就想着谋害他。那个最小的弟弟自己走了几百里路到这边来找妈妈。之后不断繁衍，现在分布在附近的族人有上千人。而以前想要谋害他的两个哥哥的后人，已经不知所踪了。历史呀，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世事难料，沧海桑田，看过历史才知道人生多么短暂，世事多么无常。”彭远说得有点动情，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山顶说。
“我们房子后面以前是一座挺大的山坡，后来山体滑坡，山掉下来一大半，听起来挺恐怖的。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总是说，要把房子后面的山石挑下来，填到屋前的洼地上，这样就能开出一大片田地来，而且屋后也就没有滑坡的危险，屋前也就没有了洼地。多美好的理想呀！可是，几十年转眼过去了，我父亲老了，什么都干不动了，山坡还是山坡，洼地还是洼地，他的理想永远没有机会实现了。”
周涵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几十年的时间，看似很长，实则转瞬即逝。人们都说三十而立，自己年过三十能干的事情就只剩下看孩子了。自己也有过美好的理想吧！一定有过，否则，自己那么多年在外边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可是事与愿违，自己没有出人头地，还不明不白地嫁给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山里人，生了个缺心少肺的孩子，被多少人不明不白地嘲笑了很多年，之后，依然一事无成。
周涵想着，更加无话可说。
“我们这么苦巴巴地熬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现在的日子，是真正的疲于奔命的日子。”彭远说着，脸上有种无奈的表情。
“我修谱，是为了看历史，也是为了看将来。族谱上一个个名字，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部部不同的史书。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活着，活过，坚持过，奋斗过，就是一种种不同的人生。”彭远还在平静地说着。
周涵不喜欢彭远修家谱，可是也没有多么反对。反正彭远修家谱没有带给周涵实质性的伤害和困惑。至于彭远修家谱的原因，周涵也没有想过。她不知道彭远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感慨。在周涵的心目中，彭远这个人，跟块木头没有什么差别，所有人的感情和感受都跟彭远无关，他只是长个人的样子，绝对没有人的思维。今天，周涵突然觉得彭远似乎和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了，至少他有点思维。
周涵默默看着眼前被锯倒的大树，沧海桑田！确实，很久以前，它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之后长成大树，现在被锯倒了，用不了多久，会变成一口棺材，在不确定的哪一天被埋在地下……形态一直在变化，变化才是永恒的。
彭远把手搭在周涵的手上，周涵轻轻靠在彭远的肩头，看着远方。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能安安静静亲亲密密待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可是时间，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家里的活儿实在太多了，彭远和周涵年前的几天都在山坡上砍树、锯木头。彭远的妈妈拿着斧头把树枝砍下来当柴火烧。周涵终于见识到了山里人干活儿的能力，两米七八长、碗口粗的木材，被彭远和他的妈妈抬起来，毫不费力地抬到屋前；路途比较平坦的地方，彭远的妈妈自己能抗一整段木材快步如飞。周涵试了试，自己年纪轻轻，别说扛起那根木材了，就是想移动它一下都不可能。周涵终于明白自己打架为什么总也不是彭远的对手了，看起来，就连彭远的妈妈，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周涵都不可能打得过。
几天的时间，彭远锯倒了足够的树木，也把大多数木材搬到屋前，余下几段木材因为地势问题，彭远和他的妈妈搬动不了，只能等到人多的时候搬运了。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