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千年难题
彭远带着明明先下了摩托车,等在山脚下。周涵随后也下了摩托车,看着崎岖的山路不说话。司机放下行李箱收了钱走了,空荡荡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走吧!”彭远很高兴地说。
“你拿箱子。”周涵有气无力地说,她自己上这山都吃力,当然拿不动行李箱了。
“没问题。”彭远答应得出奇痛快。
“儿子,跟着我。“彭远叫明明跟在他身后。这个地方不用担心孩子丢了,山上实在很难见到个人影。
三个人开始爬山,周涵惊奇地发现,明明虽然之前从来没有走过相同或者相似的道路,现在居然对这山路驾轻就熟。难道这也是遗传的效果?周涵暗暗吃惊。对于彭远而言,这山路比城市里的道路走得更熟,虽然拿着行李箱,但是他依然快步如飞。唯一吃不消的就是周涵,她在一尺多宽向上蜿蜒的山路上小心地探索着,不时停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水。虽然已是深冬的天气,但是周涵的额头和后背生生憋出了汗水,不知道是因为走山路累的,还是心里着急。
他们从下午三四点鈡开始爬山,直到五六点鈡天都黑了才来到山顶的一处古老破旧的土坯房前。周涵依稀记得这处房子,八年前她来过。
堂屋外响起了爆竹的声音,那是老人专门为了迎接他们从山下买来的,据说这里的传统是来了贵客要放鞭炮。可是明明天生对声音敏感,听到炮竹声音就会捂住耳朵跑走。周涵则真的不喜欢这种炸裂的声音。明明捂住耳朵往周涵的怀里钻,周涵只好拉住明明的衣服拽着他硬着头皮往里走。炮竹放到一半就被踩灭了,不知道是因为怕吓到明明还是为了留着下次再用。
两扇沉重破旧的木门旁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太太,身材还算挺直,花白的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满脸的皱纹,因为牙齿已经掉光,下巴明显地向前撅着。这是彭远的妈妈,因为那让周涵无法理解的风俗,彭远对她的称呼是“婶”,这让周涵很高兴,因为不用叫“妈”似乎就逃过了某种拘谨。彭远对着老太太叫了声“婶”,周涵也跟着打了招呼。没等老太太开口说话,彭远就开始叽里呱啦地挑她的错了:屋门口没打扫干净,衣服穿得不对,还有应该让他的姐妹过来做饭……老太太唯唯诺诺地听着,一言不发。周涵皱皱眉头,她理解不了八年没见面的父母为什么应该听远归的儿子不住嘴的唠叨,所以老太太的样子让她不舒服。为了打破僵局,周涵拉着明明说:“叫奶奶。”明明低着头叫了一声“奶奶”,老太太就眉开眼笑地去拉明明的手了。老太太身后是个干枯的老头,佝偻着身子,看起来比老太太要瘦小,手里拿个古老的烟斗,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彭远唠叨完老太太,才对着她身后的老头喊了声“叔”,这是彭远的爸爸。周涵也跟着叫了声“叔”,然后转身让明明叫“爷爷”,明明从老太太手里挣扎出来,低着头叫了声“爷爷”。
堂屋里黑漆漆的,开着一盏已经昏黄的白炽灯。偌大的屋子里正对着大门有一口满是灰尘的棺材,那是山里老人最重要的财产,仿佛有了这口棺材就有了身后的归路。周涵在自己的生命的前二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但是自从上次来过之后已经习惯了。她深知“入乡随俗”的规矩。屋子里除了那口棺材就只有两张破旧的桌子了,一大一小的两张桌子,大的挨着棺材摆在靠墙的位置,桌旁几把同样破旧的竹椅子,桌上摆着一摞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小的离大门不远,大概搬用起来比较方便。堂屋靠近东墙的地上挖出了一个土坑,里边点着火,这是山里人冬天用来取暖的设施。
“快来烤火!”老太太热情地往里让明明和周涵。明明进了屋要脱掉外衣,被周涵喝住了,这屋里四面透风,只靠一堆火根本保证不了室内温度。周涵带明明去炉火旁坐下,老爷子也拿着烟袋坐了过来。老太太要去倒水,周涵只好自己站起来拿杯子倒水。一次性的杯子经不住高温的洗礼,在热水的催化下变得单薄而且柔软。周涵没说话。要是在家里明明用这种杯子接热水会挨骂的,高温会让塑料产生太多有害物质,可是这些道理周涵对彭远年迈的父母无法说清楚,在他们眼里,这种东西干净而且昂贵,自己不一定舍得用。
周涵觉得,她的苦日子开始了。
彭远自顾自地把手里的行李箱放到西边一件屋子里,就走出来坐到火堆旁边烤着。他搓了一下双手,抬头问老太太:“做饭了吗?”老太太局促地站起来,用周涵听不太懂的口气说:“我去做饭。”彭远又开始唠叨了:“你咋不早点做饭呢?这天都黑了!”……周涵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我去吧!”两天的行程折腾得周涵筋疲力尽,要是在家里,周涵铁定去点外卖了,这里别说外卖了,连小点心都没处找,而且还要担心被老太太骂她“懒”。周涵觉得,自己算是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进来,等着自己填土埋上。
厨房在堂屋的东边,周涵跟老太太一起过去,真实地看到了记忆里古老的灶台和传说中的大锅了。老太太打开一扇朝南开的小门,那门就在堂屋大门的东边,通着屋外。老太太从小门出去,到外边抱过来一抱又一抱的干树枝。周涵看看灶台上的菜,只有土豆。山里自己种的土豆,比明明的拳头还小,大多半边发绿。周涵好歹找到了一个古老的电饭锅,放了米和水,插上插座,居然能用。之后又找到了一把能削土豆皮的刨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削土豆。老太太不时地指点周涵该干什么,该怎样干,幸好两个人口音大不相同,周涵实在不想说话了就装作听不懂,而且老太太也真的听不懂周涵的话。周涵弄不明白,为什么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彭远的态度大相径庭,毕竟自己真的感觉跟她不熟。
不管别人怎么赞美大灶做饭美味,周涵觉得只吃米饭和土豆确实不会十分美味。不过明明和彭远都喜欢这种食物,周涵做菜没放辣椒,这让明明很高兴。两个老人拿出一整罐盐水泡的辣椒,看来那才是他们日常的下饭菜。
晚饭后没有什么休闲,老人的家里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连手机的信号都不好。彭远带着明明去唯一的邻居家看电视了,丢下周涵自己坐在屋子里看手机。那床很古老,周涵以为冬天没有暖气,门窗又透着风会很冷,没想到自己居然坚持着坐了很久。床下铺了很厚的稻草,周涵觉得,古人的智慧确实伟大,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里,纯天然的稻草真的比大多数石油制品更加保暖。
入夜,彭远、周涵和明明三个人挤在一张宽一米一到一米二的床上。周涵本来以为会挤到无法入睡,等到三个人全挤上床的时候她才相信,挤挤暖和多了。其实人的潜力真的很大的,没有逼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坚持。这是周涵睡着之前浮现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
周涵觉得自己算是比较能吃苦的人了,三十几岁的年龄,生长在城市里,吃得下长芽的土豆,睡得着铺稻草的床,上得了没门的旱厕,真的已经把自己的无限潜力发挥到极致了。可是她难熬的日子还在后面。
第二天,周涵上厕所彭远的妈妈一定要跟着。周涵有点头疼,毕竟自己不是小孩子,没有掉下去的可能。并且周涵和那老人是真的存在沟通障碍,语言不通呀!周涵觉得自己说的应该算比较正统的普通话,大部分当地人能听懂,可是老人不看电视,不听广播,所以觉得普通话和其他地方的方言没有任何区别。老人说的话周涵也大部分听不懂,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地方方言,原汁原味,完完全全来自外星的感觉。两个人的沟通,大部分靠猜,偶尔还可以利用自创的手语。当然,更多的结果是互相打岔。周涵真的不明白,自己这么长时间是怎么听懂老人的儿子讲话的。而且,彭远居然说他妈妈的口音他也不太明白了,而且彭远居然说,他说话他妈妈也听不明白了。虽然,周涵觉得这不合逻辑,但是,也许真的分开太久了吧!
虽然不愿意,周涵还得忍受彭远的妈妈参观自己上厕所。之后,老太太突然解开衣服,让她看自己两腿间一个柚子那么大的肉球。周涵是比较沉着冷静的人,不会随意大呼小叫,可是这次,周涵还是震惊了。老人两腿之间的肉球足有个柚子大小,圆圆的,光光的,撅在身体前方。周涵理解不了这样大的肉瘤会不会妨碍行动,可是看老人砍柴和背柴的动作,比自己灵便多了,她真的不觉得难受吗?老人又自顾自地穿上衣服,还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生孩子落下的病,几十年了。”这句话周涵大致听懂了。彭远说过,他妈妈有严重的子宫下垂,周涵想,那脱落在体外的,应该是子宫了。这么多年,肯定不是恶性肿瘤,外科手术应该能解决呀!
周涵被这件事困扰了很久,晚上等明明睡着了,她奇怪地问彭远:“你妈为什么不去做手术?那么长着多别扭呀!手术难度应该不大。”
“她害怕!”彭远似乎对这件事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也不愿意多说话。
“手术有什么好害怕的呀!不是有麻醉吗?又不知道疼。”周涵奇怪地问。
“你不懂!她没出过山,根本不知道那么多事情。前些年有医生检查过,说免费给她做手术,可是她不去。她可倔呢。”彭远根本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你姐妹呢?她们也不管不问吗?”周涵不依不饶。
“她们?你来好几天了,看到她们的影子了吗?她们不管这里的事情。”彭远面朝墙不耐烦地说。
“怎么会这样呢?她们不也是老太太养大的呀?怎么就什么都不管了?”
“我们这儿就是这习俗,姑娘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肯定不会再过问娘家的事儿了。”彭远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儿,周涵却有点想不通,毕竟她接受的学校的教育,她的老师从来没有教过她们这样的理念。周涵觉得,没建国的时候人们大概会这么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这样的思想吗?
“有点没办法接受呀!这样的手术在你们这地方也用不了多少钱,趁着现在大家都没什么事情,找个医院做了不就成了,大不了我去陪床。”周涵其实很单纯,很多时候也很善良。
“你别想了,解决不了。她自己不去,也没有人同意她去。我姐妹的想法是,她都这么大年龄了,这个病也这么多年了,治不治没有多大意义。”彭远对这个问题真的不感兴趣。
“还不如直接说根本不想给她治,所以她就这么拖着。”周涵有点气愤,她觉得这样对自己的父母有点大逆不道的感觉。
“你不是说你家人都听你的吗?你倒是说让你妈住院做手术去呀!”周涵有点生气了。
“我说不管用,你别问了,睡吧!”彭远不耐烦了。
周涵开始郁闷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也是本来能治的病,一天一天拖下去,最后不治身亡。周涵的眼泪忍不住地淌下来,她自己擦了擦泪水,望着窗外发呆。那窗户没有窗帘,有一块儿玻璃碎了,用塑料布附在上面挡住寒风。周涵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也是这样的环境。那时候周围的邻居都盖了新房,唯独自家的房子又矮又破,自己那时候很自卑,可是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世道,住这样的房子的人真的太少了。
都说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的关系,婆媳关系几乎成为家庭关系中的千年难题了,这种说法终于被周涵证实了。周涵和彭远的妈妈不仅语言不通,很多处事方式也是大相径庭。
快过年了,彭远妈妈养大的一头猪要杀掉了。按照当地的习俗,杀猪要请很多人来帮忙,这些人分别摁住的四条腿和身体,还需要一个人拽住猪的尾巴,然后由专门的杀猪匠动刀子。彭远妈妈和他们的邻居同一天杀猪,邻居家条件比较好,人手也多,人家专门做了饭菜款待帮忙的人。这样算来,彭远的邻居帮了彭远家很大的忙,帮忙找人,又帮忙待客,这让周涵心里很过意不去。可是周涵自己不是多事的人,她初来乍到,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
中午时分,两家杀猪的活儿都干完了,彭远带着周涵和明明一起去邻居家吃饭。明明到这里几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他吃得很高兴,甚至显得有点兴奋。周涵吃饭比较快,因为和周围的人不熟,又纯粹是占人家的光吃的这顿饭,多少有点不硬气,所以周涵的想法是,好歹吃点东西,赶紧回去。彭远还在和很多人喝酒。彭远很少喝酒,不过是因为离家久了,乍一回来心里高兴才多喝几杯。周涵不想打扰他,带着明明出去了。
可是明明显然还没玩够,他狠命地蹲在地上耍赖。周涵对这孩子多少有点无奈,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拽起明明,把他拽到屋外的空地上。
明明见不让自己过去玩,耍起赖,坐在地上哭。周涵火了,照着明明的屁股就是两脚。
这时候彭远的妈妈走过来了,对着周涵喊:“媳妇儿呀,别打孩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还小呢!”老太太的话周涵连猜带蒙,听懂了大半部分。可是周涵不想理会老人护犊子的举动。
趁着周涵犹豫的空当儿,明明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往隔壁跑。
等周涵追过去的时候,明明已经钻到人家的卧室里,趴在床上不肯下来了。
周涵的火气更大了。在她的印象里,别人家的床是不能随便上的,明明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没有家教的表现。别人可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心智不成熟,在人家的心目中,孩子没规矩一定是家长管教不严的结果。周涵觉得自己的脸都被明明丢光了。她用力拽起明明,一言不发出了大门。
明明在自家的大门口大哭大闹起来。他越是哭闹,周涵的火气越大,周涵狠狠地在明明的屁股上踹了两脚,对他吼道:“不许哭!写作业去!”明明才不理会周涵的怒气,哭得越发凄厉了。
周涵想转身找根竹竿吓唬吓唬明明,一转身,却发现彭远的妈妈手里拿根木棍,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