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你是那个在马背上救了我一命的少年,不管你是叫华稚子还是叫张雍熙。”青青揉了揉脑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华稚子仔细想了想她的话,倏而笑了,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两人躺在雪地上,张大眼睛望着漫天雪花飞舞。
“方才你拿着谢安的典故诘问我,你还读过《世说新语》?这可不像是现在女孩子会读的书。”华稚子面带笑意,言语不可觉察地温和了些。
“我哥哥很厉害,他读书可以过目不忘!他是我们村里面第一个秀才、贡生……”
青青的眸子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在寒夜中亮得惊人,“我自小就男扮女装做了哥哥的小书童,自然也囫囵吞枣学了些。”
“正经姑娘怎么可以男扮女装去学堂?”华稚子一时脸有些红泽,急切地回道。
“那是因为我们家穷,别说买小厮做书童了,就是给夫子的束脩都是爹爹和阿娘披星戴月、用一斗米、一斗米换来的。”青青怕他误会,着急解释。
华稚子看着她因着急而无处安放的小手上张满了冻疮,心里了然,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
青青笑了笑,望着天上的飘雪,“谢道韫所言,白雪似柳絮因风起,倒是真贴切,竟让人从严冬想到了暖春融融……”
华稚子抿了抿唇,似是赞同她的话。
“可是,我着实不喜欢那书里面的许多人物。”青青固执地摇头。
“谁呢?《世说新语》里面载的都是世人值得称颂的言行举止、风流人物,你竟然还有不喜欢的?”华稚子来了兴致,干脆在雪地里面用手枕头,转过脸瞧着她。
“我不喜欢的多了去了!”青青嘟着嘴,掰着手指头,“就比如那个卧冰求鲤的王休征,他继母虐待他,甚至拿刀砍他,他却丝毫不反抗、束手就擒。”
“可是,最后他的继母被他感动,爱之如亲子,难道不是以德报怨的楷模吗?”
青青嗤笑,“这世间的恶,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恶制恶。”
“你这样实在偏激!”华稚子不认可地摇头。
青青黑眼珠一转,将头偏了过去,盯着他,“那今日你为何气愤?”
华稚子嗫嚅,好半天不说话。
“定是因为你那个三弟吧?”
青青瞧见他支支吾吾的神情,抢答道:“他连累了你,却又在你家老祖宗的面前将责任都推给你,你要去向老祖宗解释,却连家中的仆人都叫你息事宁人,所以你气不过,赌着气在这雪地里面走了大半天。”
“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华稚子被她说中了心事,有些委屈。
“我明白,你家那个老祖宗也是个偏心的。她若是真心一视同仁,便不会偏听偏信,甚至都不给你一个抗辩的机会便老早歇息了,所以你心里委屈。除此之外,你的爹娘恐怕也不称职,自己的儿子大半夜在雪地里寻人,他们却躲在一旁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戏耍冤枉,若是他们舍得在老祖宗那里为你搭一句言,你也不见得会如此狼狈!”
华稚子转过头瞧着青青,有些惊讶。
“就说那个劝你以德报怨的仆人吧,在你呵斥他停下以后,他竟真没再跟着你,想来也并不是真正关心你的安危,连你府中的一个下人都觉得你的安危不如他在府中的差事,说明你在全府地位——颇低啊!”
华稚子被她说得眼底泛泪,却死死不让泪落下,免得惹她笑话。
青青眼里泛着笑意,揶揄他:“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虽然年岁小,但是在长安西北那片连排坊子里混迹多年,人的恶,人的善,不知道比那些大人们看得有多清楚!就如你今天虽然在马上冷言冷语地对我,却是实打实在危急关头用羽箭救了我的命,试问全天底下,又有几个人会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为救一个陌生人而杀人呢?”
“我那是见你是个单纯可怜的小姑娘,想来定是那恶霸逞凶杀人,谁知你竟是个千年老妖怪!心上有七八个窍门!”
青青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捂着肚子,眸色流转。
华稚子见她笑得停不下来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两人相顾而笑,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个千年老妖怪,专门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少年书生!”青青做出个鬼脸吓唬他。
华稚子笑着推开她,好一会儿,才认真地对她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今晚要在这长安城独自转悠多久。”
“这世间多得是恩将仇报、变本加厉,你想要以德报怨,实际上却只是给了恶人害你的理由,给了旁人中伤你的话头,所以,你可千万别再一味剖心肝似得对你三弟了……”青青嘱托道。
“嗯。”华稚子思索着她的话,点点头,复而笑了起来,“所以,这就是你要借斧头帮干掉丐帮那伙人的理由?”
“没错,以恶止恶!”青青认真地点头。
“好冷啊!”青青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痒的手,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她冲着地上的华稚子笑,伸出手对他说:“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全长安最美味的吃食!”
华稚子盯着她伸出的手,又转眼瞧她诚挚的眼,犹豫了片刻,终是抓住她的小手,借着力,从雪地里面站了起来,“好啊,我在长安城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立下豪言壮语,说要请我吃全长安最美味的吃食!甚是期待!”
青青顺手牵着他,将他拉在身后,于长安城大街小巷中穿行,华稚子跟着她,大雪纷飞间,他看着前方那抹瘦削娇小的背影,却惊诧于那抹背影之下的坚定和洒脱,犹如天地间自然驰骋的野马,尚义任侠。
两人穿过街巷,终于在布政坊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华稚子看着门窗紧闭的小摊点,摇着头笑:“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这家摊子已经打烊了!”
青青转身瞧着他,双手抱胸,眼带笑意:“古来周幽王为博宠妃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近来又有玄宗皇帝为图贵妃一乐跑死快马送荔枝,今日青青我怎么也得为了我的救命恩人昏庸一把!”
华稚子摇头失笑,“难道你还要擂门捶户不成?”
青青点点头,赞许道:“好主意!”言毕就挽起袖子作势要上前砸门。
华稚子连忙拉住她,“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这惊扰民宿的事就不要做了。”
青青转头瞧着他,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转而对着面前禁闭的门大声吆喝:“屋里面有酒没?我带了咱们亲戚来,可要好好招待!”
“诶!来了来了!青青,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自门里面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只见门被一个白发老人打开。
青青朝他打了个招呼,拉着华稚子的手迈步进去,几个转角,华稚子不由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院子里面搭着七八条长桌,数十人在里面吃酒划拳,有几个已经醉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狭小棚子里,有一男一女正在把弄勺铲,大铁锅上冒着蒸腾的热气,锅炉下面,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正蹲在地上架着柴火。
“辉子!今天不是蜡日么?我记着是取消了宵禁,你们怎么还关着门做生意?”青青对地上的孩子招手。
“咳!今日斧头帮和丐帮械斗,我们提早得了消息,你是不知道,刚才斧头帮在街上砍人呢!”
华稚子瞧着青青,她却将他拉到空桌子边上坐下,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发问:“那谁胜了?”
“我估计是斧头帮!你是不知道,我们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丐帮那群人的惨叫,啧啧,……青姐姐,你今晚还是早点回去吧……”
青青瞧着他,安抚似地回应,“嗯,我晓得了。”
华稚子看着她有些闷闷不乐,试探地问道:“你后悔了?”
青青嘱咐辉子要两碗馄饨,转过身听到他的话,想了一会儿,摇着头,“华稚子,我只是在想,死是什么感觉?”
“死?未知生,焉知死?”
“可是我就知道!死就是睡觉不做梦的感觉!”
“小小年纪,你怎么会知道?”
“我经历过,那一次,哥哥被陷害入狱,我去探视他……当我从牢里出来时,就有一只麻袋将我罩住,扛了起来,他们打破了我的头……”
青青神情有些恍惚,“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数十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被塞在一个封闭恶臭的逼窄棚子里面,蝇虫乱飞。”
“然后呢?”华稚子从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遭遇。
“然后?”青青的脸白了几分,神情悲苦,“每日,都会有人从我身边拉走一些小女孩,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青青不自觉地用指甲抠着木桌,“我只记得,鞭子抽烂皮肉的灼痛,记得与猪群抢食的麻木,我不知道在那个地方被关了多少日子,我只记得自己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那些灵气漂亮的被最先选中,那时的我,瘦骨嶙峋,头被打破了,脸也被划了口子,当时我将每日排在地上的猪粪胡乱涂抹到脸上,装疯卖傻,倒是拖到了最后。”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华稚子面上写满了震惊。
“逃?”青青讽刺地说:“进了那个地方,逃是逃不掉的,唯有尸体才能横着出去……”
“那你?”
“许是那地方条件实在太差,有不少姑娘们都开始咳嗽发烧,终于有一天,一个姑娘早上醒来发现她身边的妹子尸体都冷透了……那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感染上了瘟疫。”
青青的声音很脆,可是现在,她的每字每句都像是在打破琉璃盏,每一处的停顿喘息都像是在为那些琉璃盏的破碎默哀。
“所以,我们开始死人了。起初是一个一个死,那时候我们最害怕睡觉,因为睡过去,就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是否能够再醒来……”
“我身边有一个特别可爱的妹妹,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就像是天山上的湖泊,有一晚上,她哭得特别厉害,抓着我的手不放,她说她害怕,阎王老爷已经开始点名了……”
“我安慰了她一晚上,结果……”
青青举止僵硬地从孩子手里接过馄饨,递给华稚子,示意他动筷,“结果,第二天,她居然死了,眼睛睁得老大老大,不瞑目似的,我怎么用手合她的眼都合不上,哦,对了,还有她的手,你说怪不怪,她的手竟然在空中抓取着什么,嘴巴张的老大,竟像是溺水而亡的……”
华稚子瞧着她,久久不能动筷。
“后来,我也病重得不行了,迷迷糊糊中,我听了丝竹仙乐的声音,真好听,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首曲子,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轻,最后,竟然飘在空中瞅着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自己。”
青青瞧见他不敢置信的模样,旋即笑了:“没错,我同每个人讲,他们都是这副神情,后来,我就不同他们讲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话竟然多了起来,你要原谅我。”
华稚子低着头吃馄饨,馄饨果然美味,滑爽可口,他啜了口热汤,浑身都暖和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对青青说:“我相信你说的话。”
青青那一对儿梨涡浅浅地悬着,“好啊,你居然敢信我这个千年老妖怪的话!你不怕我随便编个故事诓骗你?”
“那这也是个顶好的故事了,比起那些呕哑嘲哳的烂俗话本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后来呢?小姑娘,你好歹给个结局吧,即使是说书,哪有像你这样吊着听众口胃的?”
青青舀起碗里的馄饨,被馄饨皮里面的热汤烫得直嗦气,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使劲捋直舌头,“我,我看着他们将我的尸体扔到了西北乱葬岗,我还听到了狼嚎呢!”
“我当时一直游荡着,不肯离去,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肯走……终于,我看见哥哥和安子哥来了,哥哥发了疯似地在死人堆里面刨来刨去,大声喊叫我的名字……后来,我感觉有人死命在背后拉我,要我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努力挣脱他们,大声喊着,‘我哥在找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华稚子被她夸张的表演逗笑了,青青瞧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我就醒了,醒来时哥哥在我身边,他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那时候,我就想,原来我一直不肯离去的原因是因为舍不得哥哥啊!”
青青望着他认真地说道,“这个秘密,我连哥哥都未曾告诉过。”
华稚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不知道是馄饨太热还是院内炉火太旺……
“所以,绑你的人是丐帮?”
“没错。”青青点头,“打劫布政坊里面有熟面孔,我认识。”
须臾,华稚子瞧着老板娘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忽然想到:“丐帮那群人要打劫布政坊?而我们现在吃馄饨的地方不就在布政坊?”
青青点头,“没错。”
华稚子笑了起来,“若是你不传递消息给斧头帮,那布政坊里面这些偷偷开店、维持生计的穷苦人家恐怕也会遭到打劫波及吧?”
青青不说话,只是埋头吃着馄饨。
华稚子心中了然,带着些许钦佩,“起初我的确以为你是在搬弄是非,舍义求生,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抱歉!”
青青抬起脸,用手背抹了抹唇上的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为了这碗馄饨,我就不后悔!”
华稚子被她逗笑了,“你说要请我吃全长安城最美味的吃食,如今,我尝了,的确不错,但也不能当上‘最美味’的名号。”
青青似乎早有准备,她笑着招来那位叫辉子的小孩,摸着他的头,“辉子,你告诉这位哥哥,你们铺子叫什么名字。”
辉子点点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叫‘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