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稚子此后,很久很久,都忘不掉太康三年蜡日雪夜里的馄饨,忘不掉长安的最美味。
“没想到长安的夜会过的这么快。”从馄饨铺子里面出来,华稚子走在青青身边。
青青半天没有搭话,她垂头看着地上积起的厚雪,踩起来松脆松脆的。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默契着不吭声。好一会儿,青青才开口:“这天也快亮了,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华稚子露出惨淡的笑,“我常在公署,倒忘了还有个家。”
“公署?你居然身负官职么?”
“六品下治书侍御史,算是个京官吧。”
“你年纪轻轻,却成了百姓父母官,若非家中权势滔天,便是自身惊才绝艳。”青青毫不忌讳,直言道。
“我家在皇城东边务本坊的乌衣巷里,直走到尽头有两个石狮子的张府。”
“那户人家我知道!我常常在他们后院门口收衣,那真是顶顶气派的高门大院!我也是偷偷瞟了一眼,就发觉张家的厉害。别家贵人修宅堂舍不过三间九驾,厦两面的头门屋不过三间五架,可张家却是厉害,堂舍却足足立了五间十架,而且还施的是重拱藻井,厦两面的头门屋有四间七架之多!”
华稚子看着她双眼鼓瞪的模样,会心一笑,“哪有这么夸张!”
“有!后来我听街头说书的说,那可是王公以上才有的规制!”青青笃定地望着他,“我是不会记错的!”
“好,好!”华稚子面上泛笑,安抚着她,“你没有记错,张家……的权势的确要高于一般朝官贵族,可是,良田千倾,日餐不过一斛;华屋万间,夜卧不过五尺,也没你想得那么厉害!”
“这我知道,娘亲曾对我说,人要知足,知足常乐。”青青捻起肩上的碎发,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吹,将上面的碎雪吹得老远。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丹楹刻桷的大家宅院有时候就像是个穷尽雕丽的鸟笼子,你若喜欢里面的富贵,必然要被鸟笼子的主人把玩。”
“哦,我懂了,那华稚子,你喜欢当笼中鸟吗?”
华稚子被她问得一愣,好半天才对她说:“我不知道。我瞧见过许多人,大多数生来就没有选择。”
青青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
她朝着华稚子转了个圈,让他看着自己这一身粗布破衣,煞有其事地说:“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土屋糠米,又不像哥哥是个男孩,能够考取功名,所以,也是没有选择的。”
华稚子瞧着她,眼角弯了弯。
青青正欲接着问他,却看见远处行来了一架马车,摇摇晃晃的,悬挂在马颈上的铃铎声响起,“叮叮咚咚”,此起彼伏,在雪夜里倒是越发响亮了。
华稚子脸色变了变,一动不动瞧着马车走到近前。
马车夫是个小厮,他跳下车,搭了个杌扎子,只见从马车里面走出来个举着伞、神情傲慢的婆子。
那婆子瞧了瞧华稚子身边的青青,面色愈发不屑,压着嗓子说:“少爷在这长安城雪地里面走了大半晚上,莫非是要夫人老爷出来寻你才肯罢休?”
华稚子袖中的拳头紧握,面上却不显分毫,施施然对着婆子行了个礼,“乔嬷嬷,那位贵人走丢了,若是她有一个闪失,我们家谁都担待不起,所以雍熙只能继续寻她。”
乔嬷嬷鼻孔出气,冷嗤一声,瞥了青青一眼,“贵妃娘娘天恩,张家福泽深厚,哪是你这样的野家子可以影响的!别说的做了多大的情面!”
她睨了青青一眼,补充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搞什么勾当!”
“乔嬷嬷慎言。”华稚子面色难看极了。
“哟!敢做还不让人家说了!婊子生养的贱货,真是又当又立!”
华稚子浑身气得发抖,却说不出句话来,薄唇微抖。
“我呸!为老不尊的婆子,自己心里污秽,就将人家比作和你一样?”
青青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华稚子,上前叉腰骂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事,周身家仆婆子的打扮,做得竟是当家主母的派头,两只死鱼眼都要擂上天去了!”
乔嬷嬷自是没有想到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冲出来,接连听到连珠炮似的话袭来,哪里受得住?
“也不知道是哪个主子,竟然教你七八十年都没成个规矩样,这天底下倚老卖老的我见得不少,像你这样身为下贱、却敢在主子面前拿乔的,我今儿还是第一次见呢!”
乔嬷嬷捂着胸口,气得直喘气,手指在空中乱戳:“你,你是哪儿来的小贱货……”
“现在问我是哪儿来的了?”
青青白眼一翻,“刚才不还含沙射影,胡乱指摘别人么?你那么厉害,不如自己猜猜我是从哪儿来的咯?”
“您啊,最好去苍溪山上绞了发、当道婆,依您这做派手段,成天歪着眼胡乱给人瞧鬼煞,不知道能够诓骗多少老实人呢!”
比起骂街,乔嬷嬷自是没有青青厉害,她嘴唇剧烈地抖着,伸手就要掌嘴。
华稚子一把将她的手捉住,“乔嬷嬷慎行!”
“好啊,反了天不成!华稚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私生子,竟然敢这么对我,要是让夫人知道了,有你好看!”
青青没有想到乔嬷嬷会在气急败坏时,竟然吐出这么尴尬的豪族秘幸,一时有些为难地看着华稚子。
华稚子似乎被击中了脊梁,背狠狠地弯着,也不看青青。
青青推开乔嬷嬷,将她推了个趔趄,劈手夺过她手里的伞,咬牙切齿地说:“你家少爷缺把伞。”
她转身一把拉起华稚子的手,将他拉离这个尴尬的场面,只听到后面婆子骂骂咧咧的叫喊。
终于走到看不见人的地方,华稚子一脸惨淡。
青青觑着他,不说话。
“让你见笑了。”华稚子低着头,好半天才想出不那么尴尬的言辞。
“什么见笑不见笑的?”青青皱着眉,“私生子么?”
华稚子像是被什么刺中,转过身背着她,好半天才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抱歉,我们就此别过吧……”
“那我如何寻你?”青青在他身后喊道。
“一次偶遇罢了……”
“哼,你是因为自己身份被我得知,所以才急着要逃开吧!”
这句话直接踩中了华稚子的尾巴,他觉得自己狼狈极了,在青青直白的问询下,自己就像是个跳梁小丑。他甚至有些恼怒为何她要如此步步紧逼,不肯给他的狼狈留一丝余地?
她的话,让他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还是华稚子的时候。那时的他,因为私生子的身份,被同窗孤立鄙夷,所到之处,到”都是别人的窃窃私语和变本加厉的欺凌!
就连这个很好的小姑娘,也在得知他的底色后,变了模样……
他转身,盯着她,瞧见她双手抱臂,打量自己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得,心中一团火似在烧,有些话脱口而出:“没错!我就是私生子,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我怕你嘲笑我,看不起我,所以我想逃了,那又怎么样?”
青青瞧着他的模样,摇着头,“的确不怎么样。”
她走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我说,你因自己身份而逃离转身的样子,的确不怎么样!”
华稚子略有些失神地看着她,听到她说:“若是作奸犯科的恶人,抑或是自甘堕落的废人,像你这个样子,无可厚非。但是,华稚子,私生子这个头衔,却不应该让你畏之如虎,心生自卑。”
华稚子惊讶地转头,她的话似冬夜的长灯:“私生子,该怪罪的是那些没有担当却放纵爱欲的父母,与你何干?你从阎王老爷那里投胎,又不能决定自己投身于何;你父母生养你时,也并未经过你的同意,询问你是否愿意当个私生子,便自私地将你造了出来,你在这里自责内疚什么呢?那些无视道德、自私寡情的父母都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你又为什么要折磨本就无罪的自己?”
华稚子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上前看了看青青,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下颌顶在她瘦削的肩上,终于放肆地哭了出来。
“我不愿意,我一点都不愿意!母亲当初以为怀了我,为张家添了血脉,就能母凭子贵,可是,她天真又愚蠢,张家皇亲贵胄,怎么可能接受一个身份低贱的舞女呢?”
青青叹了口气,伸出手缓缓拍他的背。
“你没错。”
“我母亲太傻了,她以为父亲是真心的,可笑,京城纨绔,谈什么真心?”
青青耐心地听着他的话。
“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没有父亲就好了。一个儿子居然无法仰望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德行有污!!!这种感觉,真是让人痛苦……”
他反复询问:“青青,你能够理解吗?能够理解吗?”
青青恍惚,神色哀愁地点头。
“我的亲身父亲,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抛妻弃子离开家了。”
青青惨然一笑,“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抛弃我和任劳任怨的娘亲,后来,有人告诉我,是一个青楼妓子勾了他的魂儿,他从母亲手里将家中所有的积蓄都抢了去,只为了能够见那个女人一面……”
华稚子听到她的话,哭声止了些。
“后来,他还想将我卖给别人做粗使丫鬟,只为给那个女人赎身。母亲抵死不从,跪下来给他磕头,他却抬起手就打,发起酒疯来。”
青青冷笑,“最后,那个女人卷了他的钱财,嫁了一个屠夫,他要死要活,喝醉了,就滚在池塘里面淹死了。母亲双眼哭肿了,带着我去认尸,哪里认得出来?不过是浮肿的庞然大物,眼珠子都被鱼虾吃没了,整张脸都烂了……”
华稚子心里怜惜,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还是母亲,认识他裤腰带上还挂着那个女人抛给他的香囊,这才将尸体定了下来。”
华稚子握住她的手,不说话。
“我没事!”青青宽慰地笑,“幸好母亲碰上了后来的爹爹,就是我哥哥的父亲,这是大概是母亲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