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之际,青青大脑一片空白,那个雪天逆光的背影就这样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里,成了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刘正强提着大刀跑上前来,他摸了摸倒在地上的风娃子的颈脉,好一会儿,才垂头痛哭、以手捶地,悲恸的声音在石巷子里回荡,惹得身后那些斧头帮的喽啰们也纷纷掉了几滴眼泪。
“兄弟啊,你跟着我走南闯北,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样对待,这些年我们汗衫打伙穿,婆娘一起睡,干了票子打平伙,什么时候不是我在前面杀人,你在后面提口袋?”
青青瞧着刘正强的脸渐渐涨成猪肝色,他双目圆睁,好一会儿,竟犹自站了起来,提起手里的钢刀,面目似恶鬼般狰狞,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刀子似的话:“谁料到,你居然背叛我,居然敢朝着丐帮那伙人点水?哈哈哈!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在背后插我刀子!!!”
青青睁大了眼睛,看着身前的刘正强疯了似的提起马刀,朝着尸体拼命坎剁,砰,砰,砰,一声接着一声,他的一头乱发随着他剧烈的动作飞张起来,他的嘴大张着,鲜血迸溅在他脸上,“狗日的,老子待你不薄,你他妈居然背叛我!你他妈居然敢背叛我!!!”
青青面色发青,眼前恶心的场景让她几乎要作呕,即使混迹底层多年,她也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好一会儿,她才呆呆得将视线移至远处,正巧看见那位白衣少年紧紧扯住缰绳,面色不虞。
终于,身前的刘正强发泄完了自己的怒火,他抬起满是鲜血的脸,两只铜铃眼死死盯着她,发出和蔼的笑,“小姑娘,吓着了吧!”
青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他摇摇头。
“嘿嘿,有胆量!”刘正强招来身后的喽啰处理尸体,走到她面前,“你刚才说丐帮的人知道我们的动向?”
青青看着他淡定地擦拭手上的血迹,“没错,丐帮的主力埋伏在开远门外,就等着你们去自投罗网。”
“小姑娘,你也看见了,身边跟了我几十年的小弟都点了水,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既然跟了你几十年的小弟都要不分青红皂白杀我灭口,那更能说明我的话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要!”
“有意思!”刘正强笑得咧开了嘴,他打量着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敌人的敌人就可以是盟友。”
“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利用我为你报仇?”
“现在有少量丐帮人马正在前往布政坊,您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的吧?”
刘正强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凝视着青青,“所以你的意思是?”
“既然别人要包饺子,你们为什么不能吃了他们的饺子馅儿?那群喽啰人数不多,而且现下全无警惕之心,你们去,就是在包饺子。”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刘正强颇有兴味地打量她,“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话,就是几条人命?”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那些丐帮的人,让他们多活一刻,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遭殃!小仁不仁,优柔寡断不如快刀斩乱麻,反正他们早已恶贯满盈!”
“你不怕他们做鬼来寻你?”
青青笑了,“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我见过世间最恶的畜生,还会惧怕从地狱里面出来的小鬼?活的我送他们下地狱,死的我更不怕再送他们一程!”
“好!小姑娘,你等着,看看我如何将那群人送上西天!我保证,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刘正强对着青青竖起自己满是血污的手指。
青青看着他,走近了两步,对着他说悄悄话,“今天死了一个奸细,您就保证您的队伍没有其它奸细了吗?”
“哈哈哈!”刘正强旋即大笑,“小姑娘,说出你的名字,我刘正强欠你一个人情!”
青青整理好衣服,擦干脸上的血,摇着头:“若是您能让手下人守口如瓶,不道出是谁通风报信,我想,我会万分感激您的。”
刘正强面色严肃起来,“这你放心!”
青青点点头,“有缘再见!”
她自斧头帮一行人身旁走过,待走到那位白马少年面前,她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少年细细打量着她,“若是瞧了之后的事,我方才绝不会救你。”
青青神色平静,“即使我知道您若提前得知我要干的事而不会救我,我也要将这件事干到底。”
“冥顽不灵。”白衣少年调转马头,想要离开,谁知青青一把拽住辔绳,大声质问:“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我想问问公子,这偌大的长安城,若是连我们这些贱民都容不下,何以为京都?”
“我竟不知道《世说新语》上的典故还可以这么用?”
白衣少年冷笑,回头看着青青紧紧抓住辔绳的手,复而盯着她,一字一句说道:“荀巨伯看友人疾,贼至,不愿相弃,宁以己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吾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师而还。如今你败义求生,乃是无义之人,怎么还敢寄身长安这样的有义之都?”
青青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心坦荡荡,从无背信弃义的行为,对于公子此言,我只能说非同其人,不能共情!”
白衣少年越过她坚定的目光,看着雪花飘飞间她的单薄身形,约莫也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他愣了愣神,一脸冷漠地将肩上的披风解下,扔给她,不过态度却柔和了些:“无论如何,你一个小姑娘,不必选择这种方式,当心玩火自焚。”
青青盯着少年手里的披风,一时怔忡,伸出满是冻疮的手,她颤颤巍巍地接下,手指轻轻抚摸披风上的千寿纹,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雪花片,“那些丐帮的人拐卖妇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是利用了斧头帮,也选择了最血腥残忍的手段,甚至极有可能遭来报复,但是,若是再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坚持这样做。”
“你为何不告官?”
“公子以为我们没有试过吗?”青青摇头,“我哥哥就是因为执意向官府状告,结果官凶勾结,才被陷害入狱;在狱中他又被虐待报复,几次差点死在牢里!幸得最后有贵人相助,否则,我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少年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匹快马奔来,马上人见到少年,连忙勒住了马。
“公子,公——子找到了!”马上人喘着气,急乎乎地说。
“张子敬人呢?”
“正陪着那位,哄脾气呢!”
“为何无人通知我?”少年有些疑惑。
“这……这……”马上人犹豫不决。
“说!”少年沉声命令。
“那位的意思是,让您在外面多转转,再找找……”马上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听不见了。
少年一时没有吭声,青青仰头望他,只见他抓着缰绳的手冒起了青筋,好一会儿才复言:“我这就回去向老祖宗请罪!”
“公子且慢!!”马上人一个翻身,便跳下了马,连忙阻止他。
“三公子回府后,已经把事情给老祖宗交代清楚了,现下估摸已经歇息了……”
少年在马上的背影就这么孤零零且僵直地挺着,雪越下越大,似乎要将人的心淹没。
“他如何向老祖宗解释的?”过了好久,大雪中才传来他的声音。
马上人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向他跪下,头磕在雪地里,大声说:“求公子识大体,不要再计较了。”
少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自顾自地下了马,也不说话,弃马而去,孤零零得向巷陌深处走去。
“公子,您这是要去哪里?”马上人在他身后大喊。
“他们不是都希望我在外面寻人吗?我岂能不遂他们的意?”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公子!!!”马上人紧跟在他身后。
谁料,少年猛地转身,狠狠说道:“不许跟!你再跟着我,明朝我就将你卖出府去!”
马上人连忙跪下,却真的不敢再跟上去。
青青抚着手中的披风,叹了口气,一路小跑,跟在白衣少年的身后。
风雪之中,整个长安城变成了拥塞逼窄的一方天地,千树万树的雪花从天空中涌下,像是要吹倒埋葬在长安夜行的人。
少年一路疾行,幸亏青青自小干活体力好,不然还真跟不上他的步子。
“都说了不许跟,你听不懂吗?”少年转身大喝。
青青被他吼得一愣,旋即笑着回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又不是你家的路,我自是想走就走。”
少年似乎没想到她会回这么一句话,满腔怒火不知道怎么发泄,只能死死盯着她。
青青叹了口气,弯下腰,揉了一个大雪球,使劲朝少年身上砸去,随即双手叉腰,嘴里抱怨道:“我就要跟,你还能将我卖了不成?”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泼皮无赖,平日里心中蕴积的怒火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仪,索性捡起雪球朝她砸去。
谁知青青一个闪躲,竟将雪球给躲开,少年暗恼,却在此时又被青青砸中了后背!
他蹲身拾起雪球,将球甩了出去,那球在空中快速运转,青青来不及闪躲,一个趔趄,竟然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吃屎!
她将脸蛋从雪地里伸出来,一脸懵地拍了拍脸上的雪,就像是一只傻兔子。
少年在不远处终于抿嘴笑了起来,手中却不由自主地向她投掷了第三个雪团。
这一下,青青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雪球便在她的脸上绽开了花,她使劲扒开脸上的雪,呸了呸嘴里的积雪,气得两颊红扑扑的,顺手抓起一团雪就扔了上去,不远处登时传来一阵惨叫,逗得她哈哈大笑。
两人不知玩了多久,才躺在雪地上,粗粗地喘着气。
“你为什么不高兴?”青青问道。
“不高兴不需要理由。”
“才怪,小时候,我瞧着哥哥饿了就难受;瞧着哥哥暖和就开心;看着哥哥笑就满足,听到哥哥哭就自责,所以,不开心总是有原因的!”
少年笑了笑,“那你的哥哥可真可怜,有你这样一个烦人的妹妹!”
“才怪!我哥哥最喜欢我了,小时候家里的芋头,哥哥总是将他的那个偷偷留给我;还有母亲新织的布,哥哥也会让我先做冬衣;秋天哥哥会为我抓蛐蛐儿,夏季哥哥会背着我在池塘附近找萤火虫……”
少年脸上的笑凝住了,一双眸子像冬日里的深潭水,“我……叫华歆,字稚子,我娘亲经常唤我稚子。后来,我……大了,改了名,我再也不是稚子了,我成了张雍熙,那个人人赞颂的张雍熙!可是,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迷惑,我不是华稚子么?怎么一觉醒来,就变了个人呢?那我究竟又是谁?”
许是雪地太冷,将少年的声音都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