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生活中没有哪件事情不是千疮百孔,此时,我深以为然。存在于我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的,往往都是千疮百孔的人生。
三天后,外公脱离危险期,我妈陪着外婆回家休息的空当,我爸和我舅来见外公。我爸示意正给外公读报纸的我到门外去,临出门的时候,舅舅像以往那样,摸摸我的头发,亲昵依旧,“咏哲,累不累?”
“不累。”我仓皇笑答,快快关门走到门口坐到椅子上,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我差点以为自己这一场任性会导致自己失去舅舅。
我不知道我爸和舅舅与外公怎么谈的,过了半个多钟头,我爸和舅舅出来,我见我爸把舅舅推到墙上,揪着他的衣领,压抑着声音骂:“你小子是有病吗?不是说好了只要过这个冬天就好,你为什么去要求一辈子?”
舅舅用力挣脱我爸的手,执拗,“我要一辈子,就是一辈子。”说完掉头走远,我爸长吁短叹赶着追出去。
我想,我们一家人正在为舅舅的事情做一个协调,不过,为什么要有过了这个冬天的期限?书伟也这样问过我,问我为何不能忍过这个冬天?外面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辰,离冬天还有些日子呢,这个冬天还没到,他们要拿什么事情算计这个冬天呢?
我回病房继续为外公读报纸,外公明显情绪欠佳,几次欲开口与我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慢悠悠变了调子冒出来,曰:天凉好个秋,又讲,家里菊花该上肥了。
我也就慢悠悠跟外公说:“在荷兰,已经允许同性恋进教堂结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可怕的事情。再说,再说……我们廖老师人很好很好。”我吸口气,观察一下外公的脸色,字斟句酌,“他是真的很有才华,也很关心我们学生,教书很有方法,我们都喜欢上他的课,他对我们学生好,是真的好,和别的老师不一样的。”老天,我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由我来讲这些是不是很有说服力,努力措辞,“还有,舅舅和廖老师在一起,看起来,很开心,呃……”
“好了,别说了。”外公打断我,嘘口气,闭上眼睛。
我坐在病床边,看护着外公,数着输液的点滴,不时观察着外公的呼吸和脸色,上帝保佑,他千万别再因为我刚才的话又气出什么病来,好在没有。
舅舅来见过外公的第二天,同一时间,还是我陪着外公,给外公念报纸,有人敲病房的门,门开处,站着个让我意外的人影,分明是廖书伟。他穿着简单随意的格子衬衫白长裤,套件黑外套,招呼外公:“伯父好。”
外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礼貌性回一声:“你好。”疑惑地看看我。
我有点懵,笑笑,很白痴的,还没待我想清楚怎么介绍,廖书伟已经说:“敝姓廖,廖书伟,是家明的朋友。”
外公脸上的那丝笑容逐渐隐没,“你出去。”外公说,眼睛盯着书伟。
我不愿意看到书伟难堪,想劝劝外公,书伟却扶着我的肩膀,将我送到病房外,关上房门,怎么?是让我“出去”吗?
分分秒秒,一点一点挪动,站在病房外的我,没有任何时如逝水的自觉,心慌意乱,只嫌时间慢。外公和书伟在病房里谈了近一个钟头了,真怕出意外。我已打了电话给舅舅,他正开会,说尽快赶来,可看样子,他的尽快也是有待商榷,一点都不快。
幸好护士小姐来派药,我敲门大叫:“外公吃药了。”理直气壮进去。
没人理会我,外公靠在床头,表情漠然,眼里却飞着怒火。
书伟一贯谦逊平和,正对外公说:“家明能与我在LA共同度过六年的岁月,我心愿足矣,不敢奢望更多,他预备结婚,我也并未怪他,人最终都会向现实妥协,我和家明都清楚这一点。怪只怪命运弄人,家明回国后,我发现自己脑里长了瘤,因为位置比较深,不能动手术,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时间了,我希望最后的日子可以与家明一起度过,于是,我回来了。其实,我只不过自私的,想找个离家明近一点的地方等死而已,并不愿意让大家为难,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我很遗憾。现在,我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血液和胰脏,我熬不过今年冬天,反正我也命不长久,我不介意多卑鄙一点,所以,我的要求颇为无耻,请徐老爷子答应,在我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不要阻止我和家明,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