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机在充电,所以关机了啊。”
“那下次麻烦你半夜12点以后再关机,OK?”这次换书伟瘫坐到地,显然他的力气也已然用尽,一只手仍不放松牵着舅舅,另一只手挡住眼睛,重复着念叨,“你吓死我了。”
我独自下了天台,一身冷汗,但人却因此清醒许多,我到底都跟家里人说过些什么?跟书伟说过些什么?客厅的电话震天狂响,是我妈打来的,她可能以为接电话的一定是舅舅,说:“家明,爸爸住院了,情况很糟糕,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你不要出门,在家等我电话,妈还在气头上,不许你来医院。你姐夫已经去找咏哲了,假如咏哲回家,你让她带几件换洗衣服过来给我……”
我颓然跪到地板上,“妈,外公怎么了?”
“咏哲,你回来了?哦,那好,我要通知你爸。”我妈碎碎念。
我催问:“外公到底怎么了?”
“突发性心脏病。”我妈的声音里含着泪,“你跑掉以后,外公气坏了,让你舅舅也滚,我只好放你舅先去天台上静静,想劝好外公外婆再说,后来外公要去床上躺躺,接着人就昏迷了,外婆死都不让告诉你舅舅,是你爸背着外公来医院的。”我妈握着电话哭出来,“咏哲,你这孩子,有事情可以先跟妈讲啊……”
我错了,我真是做错了,我做错应该是我遭报应,为什么不让我突发心脏病?为什么不惩罚我?我撂下电话,去找我妈的衣服准备送去医院,出门前,我在电话边留了字条给舅舅,告诉他外公的事情。我现在明白舅舅为什么一直不肯坦白面对家人,原来,坦白也可以要人的命。
坐车去医院的路上,我看着街上串珠样的街灯和川流的行人,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年,我刚上一年级。有次考试,我做了件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事情,我交了白卷。空荡荡的语文试卷实在破了一年级史无前例的纪录,老师看我的表情像是看魔鬼,我莫名感觉很爽,很乐,很痛快。
当然,等面对爹娘的时候就很难乐起来了,怒极的老师一再强调这样下去我会留级,我妈忍到回家后,四处找棍子预备抽我,我爹和外公拦着,好说歹说,让我把试卷重做遍给娘亲一个交代。答案我会啊,照做,而我妈再看到填满的试卷,几乎被气得脑淤血,动手揍了我一顿。晚上,舅舅主动请缨,跟我妈说照顾我功课,他私下偷问我:“小丫头,这样挺解气的是不?”
我瞪着眼睛不吭声,故意的。
舅舅捏捏我的鼻头,无奈,“当时是解气,可结果很糟糕,很麻烦,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没人可以管你太多的时候,可以多拥有点自由的时候再闹别扭不好吗?”
我仍不说话,这次纯粹是因为听不懂,舅舅沉吟半晌,又说:“可是我们长大以后,有些事情又做不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舅舅可半分没说错,是啊,任性的结果很麻烦,岂止是麻烦啊。我还没长大吧,所以,尚无法体会,有些事做不出来的境界。舅舅,他已经是大人了,他对自己性向的隐瞒,算不算是做不出来的那一种无奈呢?
我又想起书伟说舅舅是个傻瓜,又糊涂又心软又怕痛又爱哭,我对书伟的爱和书伟的病,会让舅舅觉得老天是在惩罚他。原来,舅舅,也会想到惩罚这件事情吗?他也有负罪感吗?对了,什么叫书伟的病?书伟有在生病吗?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慌乱起来,刚才,都没办法问他。
赶到医院,外公还在急救室急救,外婆多年不犯的低血压又犯了,昏沉沉吊着点滴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我们全都守在急救室外,我妈担心舅舅见不到外公最后一面,所以通知了舅舅。舅舅是有赶到医院,可外婆怎么也不肯再见到这个不肖子,于是,他在医院门诊部的长椅上守着。整一夜,我们没人提舅舅的名字,大家绝少交谈,沉默着,疲惫不堪。这是很难熬的一夜,我很怕外公就这么一撒手,离我们而去,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尚且如此,何况是舅舅?
清晨的阳光露出一线的时候,外公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一点,被送进加护病房,医生说还没脱离危险期,让我们不要刺激外公。外婆下令,不许一个叫徐家明的人靠近病房半步,太君不肯原谅他的儿子,声泪俱下,“除非踩着我的尸体来见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