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每次来接我时,都是踢完了足球大汗淋漓,风风火火冲进幼儿园,扯着嗓门叫“咏哲”。即使是小小年纪如我,也知道虚荣的,没有哪个家长像我舅那么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所以整个人就跩起来,竟从不觉爸妈不来接自己是遗憾,反刻薄其他小朋友,用力显摆,“你奶奶走路太慢,我舅可以扛着我飞。”然后让舅舅抱我坐到单车后坐,跟他去喝可乐。
舅舅偶尔也粗心,有几次,他忙着买可乐,忘了把我从单车后座上放下,直接单车撑脚一架,就冲进人满为患的杂货店门口去抢汽水。那年夏天,正是舅舅个子疯长的时候,他穿着运动背心,微黑的皮肤上滚着汗珠,剃短短的小平头也湿漉漉的,鹤立鸡群整高出别的同学半个头去,土匪一样横冲直撞。
可怜我还在车上,人潮来去,撞到单车,我就在车上摇摇晃晃,随时有摔到地上的可能。幸有好心的男同学帮忙扶着车子,我舅拎着两瓶带着冰珠冒着凉气的可乐出来,涨红了脸谢人家:“多谢学长。”
其实,现今回想起来,我舅的单车后座跟别人很不一样地附设一张藤编小椅座,也不知道他在中学那几年是怎么混过来的。
事隔多年的如火阳光下面,踩着旧时街道,寻找旧时足迹,舅舅感慨:“现在的你,和舅舅当年一样大呢,人生和时间,是多奇妙的一件事情。”
“是,那家小店都改超市了。”我没舅舅那么诗意和善感,瞅着雪柜里的罐装可乐,很现实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意思要四罐。
打开拉环灌一口下肚,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更爱玻璃瓶装的可乐,我喜欢那种摸着挂满冰珠的瓶身的沁凉感。可世界就是这样啊,不断变化着,掉进时光的洪荒里的事物,无可挽救地被掩埋了,比如说,可乐瓶子,旧旧的小店,我们的年龄,笑和眼泪,还有……很多很多吧。
路过我以前就读的那家幼儿园,喝着冰凉的罐装百事,溜着路边的树阴,我与舅舅去他的学校,在校门口与看更的老伯交涉半天才获准进校园看看。逛到小礼堂,舅舅说:“变化蛮大,盖了新校舍,也添了很多新设施。”说这话的时候,他凝视着小礼堂的舞台沉默很久。
我以为舅舅想起他做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词的盛况,哪知舅舅却说:“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演讲过一个题目,《也谈教育带来的读书恐惧》,很精彩。”
我冲口而出:“你那朋友现在还活着吗?这题目好累,学校怎么会允许他上台?”
“有啊,他还活着,”舅舅温柔浅笑,居然很骄傲的样子,“我的朋友就能办到,他是个很有勇气也很有大智慧的人,我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
很吓人,我第一次见舅舅崇拜别人的样子。平时我都觉得我舅只是外表谦和,其实他骄傲得很,几乎没崇拜过谁。
我本想问舅舅的朋友现在哪里,可惜他行程表排太满,很快进入下一项,“我们去哪里吃中饭?”
我翻眼睛,“你不是说吃得烦死了吗?还要吃?”话是这么说,我仍兴致勃勃的,因为,最想吃的是我。我要求舅舅,“跟我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你带我去吃的东西能吃吗?”
“走了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舅舅的胳膊去搭车。
快饿疯了的我,带着舅舅去我高中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扫货。放假期间,人不多,我从葱油饼一路吃到椒盐排骨,而且执意用我的零用钱请舅舅,“终于轮到我给你接风了。”
我舅一脸为难,“我不喜欢女生帮我付账。”
“你可以当我是男生。”我递给舅舅一个肉夹馒头,“快吃,这和你以前从大学那边买回来给我的味道差不多。”
重吃起当年钟爱的食物,舅舅依然有兴趣,赞叹:“好味道。”还给我感慨,“我们小时候吃的东西就是这样,看起来脏兮兮味道却好得不得了。”
“吃这个有点违反你现在的生活品质是不是?”我问舅舅。
我舅倒挺坦白的,“有点,不过可以接受。”
我怒,“不许背叛你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