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过的时候,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骑着单车进了画家村。他径直到康自儒的办公室门口,见门关着就敲了敲门,喊着:“康老师。”见没回声,又来到康自儒的宿舍,见门同样关着,有些诧异。在走廊里站了一会,掏出电话拨了康自儒的手机。手机里传来的却是关机提示,男孩有些失望地下楼推上单车准备离开。走到画家村门口的时候却碰上了正从外面匆匆赶回的康自儒。
“许涛,对不起。康老师有点事耽误了。我们这就去办公室。看看你这周的练习。”康自儒看起来很憔悴,锁车的时候差点把许涛的车撞倒。“康老师,你是不是人不舒服?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吧。”许涛关心地问。“不用。我没事。”康自儒在办公室的书案上打开了许涛带来的一卷字。是王羲之的集字圣教序。“圣教序是一本经典的行书帖。虽然是集字刻本,但它比较全面的反映了王羲之的书风。笔法纯正,结字严谨。由楷书向行书转变主要是笔势的变化,……”说起书法,康自儒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
许涛用心地听着,康自儒讲解完了,拿起笔开始示范。渐渐地康自儒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许涛在边上看着康自儒写字,手指在办公桌上跟着比划。
上完课康自儒又有一种被抽了气的虚脱,他靠在椅子上说:“许涛,我要抽支烟,你不介意吧。”康自儒烟瘾大,却从不在跟学生上课时抽烟。用他的话说,为人师表就要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不介意。康老师,您抽吧。”许涛说完还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烟递给康自儒:“康老师,这是我给您买的。”接着有轻声说:“我这个假期就可以勤工俭学了。到时候我给康老师买一条。”康自儒的眼睛有点润,将烟拆开抽出一支点上,却连一个谢字都没说出口。“许涛,你先走吧。时间不早了。”抽了两口烟,康自儒心里好受一点。见已是十点过,就让许涛先走。许涛却担心康自儒生病了,要陪老师去医院,康自儒最后只好说:“我们一起走吧。我还要回家一趟。”于是,师生俩一起下楼推上单车出了画家村。
在路上许涛说起了校庆上杨校长的学生们。“康老师,当时我很想报名参加校庆表演,可我知道杨校长不喜欢我。”说到这里,许涛有点自卑也有点他这年龄不该有的伤感。康自儒听出了许涛跃跃欲试的冲动,他想了想对许涛说:“许涛,我不知道其他门类的艺术是怎么回事,但就书法而言,有这么一种说法,十年一个画家,三十年一个书家。一个人就算从五岁开始练字,也要到三十五岁才能有所小成。就我学习书法的经历而言,要想学有所成,最重要的不是天赋,也不是毅力,而是能耐得住寂寞。完成了基础的技巧练习,仅仅是掌握了工具,如何使用工具来表达自己的审美主张,则是一个漫长的练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受到了一些因素的诱惑,改变了对书法审美的追求去迎合和取悦于人,这颗心就基本毁了。怎么才算耐得住寂寞?不嫉妒别人的成就,不以一技之长去争强好胜,甚至在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中固守一份宁静。这很难,老师也没有做到。”康自儒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突然有一道亮光从脑海里划过,由平正而险绝,再由险绝而平正,生活不就是一幅最好的书法作品吗。康自儒突然有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有点激动地对许涛说:“许涛,你先回去。老师还有点事要回办公室。”没等许涛答话,康自儒掉转车头,向画家村而去。
打开办公室的门,康自儒甚至等不及磨墨,开了一瓶“一得阁”将墨汁倒进砚池,从笔架上信手取了一支兼毫大楷,在笔洗里润开,铺开一张四尺的雅宣,略一想,一首前两天看到的北大学生诗社的一首诗在脑海里跳跃。康自儒屏气凝神,轻舒右臂,竖掌平腕,兼毫大楷的笔锋悬在雅宣的右上角,康自儒感觉到蓄积在笔锋的浓浓的笔意充满张力,如弦上之箭,康自儒沉肘、顿腕,兼毫逆锋而入,他感受到了笔锋入纸的凝重,雅宣和兼毫的对抗,一股气流从丹田而上通过胸腹,穿过肩臂,直达肘腕,最后凝于指尖,身随心动,笔随意行,或徐如清风,或急似奔雷,游如蚕丝鼓风,顿如高峰坠石,或平铺直拖,或裹锋疾行,提、按、顿、错,恍惚间已到最后一笔,犹觉纸短意长,笔势难尽,康自儒切腕斜顿,兼毫直落而下,拨管,收锋,最后一点如飞石钉在了雅宣上,猛一提笔,康自儒忍不住“嗬!”了一声才拢住笔势。康自儒轻轻地放下笔,闭上眼睛……漫声吟到:“也曾人间横行,驾长车,带吴钩,千山踏平。也曾黄昏对雨,生平事,家国愁,有泪如倾。”当他平静下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见许涛站在门口,已经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