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州有个“老庄研究会”名义上隶属岷州文联,却是个无编制、无经费、无场地的三无组织,实际上是岷州一些喜欢老庄学说的人交流的沙龙。因为出了几篇比较有影响的文章,所以岷州文联就把这个研究会作为了外围组织。
这个研究会的发起人和负责人是楚若修。
楚若修接到市文联的通知,让他参加赵魏晋的国学研讨会时有点诧异:老庄研讨会几乎就没有参加过任何政府举办的学术活动,怎么突然让他参加什么研讨会。
他问通知他的人是怎么回事,通知他的人说:著名国学大师赵魏晋到岷州做报告,报告完了后有一个和岷州国学研究者互动交流的研讨会,市文联的领导也是接到了省文联的通知,让组织一些相关的人员出席。于是就通知了老庄研究会。
楚若修虽然潜心老庄,关注相关的文章和动向,但赵魏晋却很少在纯粹的学术媒体上发表东西,所以赵魏晋的名字楚若修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却并不甚了解。
既然是文联的安排,楚若修不再说什么,抱了学习的心态在家里准备了小本子和笔。
上午的报告他也听了,看到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国学大师在报告会上对岷州文化界横加指责,楚若修在心里对这位国学大师的修养打了折扣。只是赵魏晋在上午的报告中并没有具体的国学内容的解读,楚若修心里虽然有些失望,却还只认为是国学大师因为对岷州文化界的失望才没有谈及具体的学术问题。
下午准时到了报告厅,楚若修一见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架设了直播设备,就挑了一个能避镜头的角落坐下。
但他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下午,他成了摄像机聚焦的焦点。
事情的起因是赵魏晋对老子和庄子的漫骂。
赵魏晋在做报告的时候从来都很关注出席的有哪些人,上午的报告辛月辉等人的缺席,已经让他很不高兴。而在下午出席研讨会的名单中,他更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让他感到自豪的人物,连省委宣传部的那位处长也没出席。他看了半天,看到的唯一的头衔是“岷州老庄研究会会长楚若修”,而其他的大多是作家协会理事,社科院文史研究所研究员等。
赵魏晋其实没弄明白,研究员是高级职称,虽然不是官却和教授是一个级别,于是他就把楚若修当成了出席研讨会的最大的官了。所以他的思路就重点放在了老子和庄子上。
“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其实质是愚民文化。就拿被奉为国学经典的《道德经》来说,谁能明确地告诉我老子告诉了人们什么?‘道可道,非常道。明可明,非常明。’一开始老子就企图把这个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交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揣摩,说得好听一点,让读者自己去领悟。”赵魏晋舔了一下有点干裂的嘴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眯了一下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试图让目光变得犀利一些。
他环视了一下报告厅,在心里捕捉目标——那个叫楚若修的会长,他想这个会长应该在显眼的位置。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上。
“现在有一些所谓的学者,以吃死人饭为生,甚至以之为荣!刚才我在看出席今天研讨会的人员名单中有‘老庄研究会’的会长,我想请问会长先生,你们的研究究竟有什么现实意义?用着纳税人的钱,在故纸堆里自我满足,然后写几篇对国民经济毫无用处的文章作为成果。你们想过没有,美国的经济发展有多么迅猛,就连弹丸之地RB,也在经济的高速发展中成为了世界强国。当军事侵略已经成为过去,而经济侵略正在威胁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干什么?在一堆发黄甚至发霉的线装书中去研究什么是道?再来告诉人们要无为而治?”赵魏晋有些得意于这番说词。
扫了一眼自己锁定的目标,见那个中年男人正小声地和邻座的人说着什么,于是词锋直向那人而去:“这位说话的老师,我想你大概就是楚会长吧?也许我的观点让你不舒服,可我还是要说。放弃那些无谓的研究,老子是什么人?庄子又是什么人?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因不得志而寄幻想于虚无,如果他们顺风顺水地就成为宰相,阁老,他们的主张就不会是那样,中国也就没有老庄哲学!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学说也就是失意文人的意淫哲学!”赵魏晋说到这里刹住了话头,他要看看楚会长的反应。
可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这个中年人站起来,冷冷地说:“第一,我不是楚会长,也不研究老庄。第二,我听到过类似糟蹋中国传统文化的观点,还没有听说过哪位国学大师把传统文化的意义用经济建设来衡量。道不同不与为谋,告辞!”此人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小报告厅,而他邻座的人也起身,连话也没一句地走了。
这一来,小报告厅里有了嗡嗡的议论声,赵魏晋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局面维持下去。他端杯喝水,看了看主席台上的其他人,那几位竟然也避开了他的目光,有的人脸上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他咬了咬牙,腮帮上出现了几下赌徒将最后的赌注押在赌桌上时的破釜沉舟的鼓动,他把茶杯一顿:“楚若修会长,如果你来了,请你站起来。告诉大家,你们研究老庄到底出了哪些利国利民的成果。”赵魏晋的眼光已经有些阴骘,报告厅安静下来。人们在无声地用眼光寻找这个被赵大师指名道姓挑战的楚会长。
楚若修站了起来,在一个原本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这个角落却因他的站起而成为了整个报告厅的焦点。
人们看到的是瘦削的脸,花白的头发,淡眉朗目,白色的短袖衬衣熨贴而整齐,双手握住一个合上的小笔记本,许多人的心中立刻想起了教师这个职业。
“我是楚若修。”声音淡定平和,在不急不徐中透着自信。
“刚才赵老师说到,研究老庄究竟有哪些利国利民的意义。我想请问赵老师,是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只要有经济领域的成就就可以富民强国?不错,文化领域的研究没有直接的经济成果,但人的精神和意识指导着人们的行为。为富不仁,鱼肉乡里,难道是因为这些人的经济还不够强大?刚才赵老师还提到‘道是什么?’我的理解是,知变而守一。上善若水,无形而百态,至柔而至刚。天下万物无不因变而生,因生而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请教赵大师,何之为一?何之为万物?”赵魏晋没曾想这个楚会长居然坐在一个角落,更没细想过一和二和三和万物的关系还那么复杂,一时语塞。
楚若修在静等了赵魏晋片刻后,接着说:“无极谓之一,太极谓之虚,两仪谓之象。二仪有像,显覆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古人云,仓癝实而知礼仪,教化所之,好战者铸剑为犁,逞勇者唾面自干。生平气象,无城下之盟;礼仪之邦,虽岁寒犹节。以仁为器,被化外而寿天地;民之守礼,聚众志而成城!昔者,分形分迹之时,言未驰而成化,当常现常之世,民仰德而知遵。上兵之谋,非斧钺之利,上善之境,岂钟鼎之豪!文章之事,文之为理,交错而成其像;章则显也,其像之显者,道也!章善则过匿,任奸则罪诛!章之一论,禁之以刑。穷兵之国,因兵而力弱;炫富之族,缘富而式微。弄心机之巧,陷机关之囿,行钻营之道,成佞谗之名。以情为文,非大成即大败,以法为文,纵无大成,绝无大败。此阴阳之妙,中庸之道也!另外,相信有远见的人应该知道,伴随经济侵略而来的是文化侵略,现在这方面的报道并不鲜见,我就不再赘言。”楚若修侃侃而谈,融会三教精义,砺辞为锋,直指赵魏晋伪道学的本来面目。
赵魏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并没有完全听懂楚若修所说,但楚若修的气定神闲和旁征博引已经让他知道此人面前绝不能卖弄学问,否则只有自取其辱!在他搜索枯肠准备找点说辞的时候,楚若修已经躬身一礼,飘然而去。
不知道电视台出于什么目的,在下午的直播后,又在晚间重播了一遍,屏幕上是赵魏晋面红耳赤的尴尬镜头。
赵魏晋一把将电视的遥控器摔在宾馆的地毯上,抄起电话拨通了宾馆商务中心的电话:“给我订一张明天去北京的机票,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