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墨浔没有赏给纪信一眼,一步一步,径直走向柳如眠。他今日一袭玄衣,系一同色腰带,脚蹬一双纯黑金缕靴,笑容肆意,深邃的眼眸依旧冷若冰霜,仿若睥睨天下的魔君。墨发随意束起,几缕垂于胸前,平添了几分慵懒。
整个前厅只剩宋墨浔轻微的脚步声。于柳如眠而言,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脏上,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脏便收紧一分。
他不会是想动手吧?柳如眠忙摆手,随即往后退了几步:“你,你别过来了。这玉虎多少钱,我赔。就算把我卖了,我也把钱赔给你。”
宋墨浔一挑眉峰,倒真的停下了脚步,敛起笑意,冷哼一声道:“此玉虎之材,乃是玉中精粹。由子武国进贡而来,一龙一虎,天下仅一对。玉龙尚在国库,玉虎圣上赐给本相,如今被柳姑娘砸碎……”他没有说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如眠,好似要在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柳如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将御赐之物打碎,就不是赔钱的问题了,那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就算真的赔一个一模一样的,这罪名也无法抹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宋墨浔不计前嫌,帮衬着自己瞒下这件事……柳如眠偷偷瞄了一眼他似笑非笑的脸,叹了口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柳如眠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狗腿地哈着腰,道:“丞相大人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应该不会告诉皇上吧。毕竟我也不要是有意的。”她嘴角下撇,狠了狠心,“那玉佩我不要了,就当给丞相大人赔个不是。”
说罢,她期待地看着宋墨浔,其目光之炙热,其眼神之真挚,简直感天动地。
“本相自然相信柳姑娘不是故意的。”
柳如眠听到这句话高兴到飞起,如获得了特赦令一般,忙搭腔:“是是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啊。”
宋墨浔幽幽地看着她。柳如眠自知是自己得意忘形了,立即禁声,做出洗耳恭听状,等待他的下文。
他缓缓开口:“但这玉虎确是柳姑娘所砸,圣上若问起,本相定不好交差。姑娘与本相非亲非故,本相于情于理都不需要替姑娘揽下罪责。”
柳如眠的表情在脸上凝固了,嘴角还微微抽搐。这货说到底还是不想帮我!还扯什么皇帝问起,皇帝哪有闲工夫关心玉虎生存状况。
“不过看姑娘心诚,不如来丞相府帮些忙,圣上那边本相就搪塞过去罢。”他此话乍一听似是大发善心,真正什么意思柳如眠已然了解。
什么到府上帮些忙,不过就是等于把我卖到丞相府了。以后要杀要剐就在手边,一逮就着。
“姑娘貌似不愿意?”
她扯了扯嘴角,苦笑着地应付道:“愿意愿意。小的以后就是丞相府的人了。丞相大恩大德,小的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目前最重要的还是保命。再说这玉虎可比我值钱多了,用我抵玉虎,仔细想想,还是我赚了。
“不用来生了,就今世。”宋墨浔说罢,一掀衣袍,转身离去。走至纪信身边,停了停,道:“把她安排一下,之后去领二十军棍。”
纪信依旧惊魂未定。丞相竟只罚了二十军棍,本以为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二十军棍对于他这种练家子根本不是事儿,丞相今日怎如此善良,果真是怜香惜玉呢。
柳如眠不知纪信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认为是跪太久,腿麻站不起来。便走过去扶他一把。毕竟也是同病相怜,以后都得被宋墨浔奴役。
“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玉虎如此值钱。连累你了。”她低下头,看着脚尖,满怀歉意。
纪信并未有何反应,只说了句:“以后在丞相府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逆大人之意行事。走吧,我带你去安置下来。”
纪信将她带到了一处偏僻老旧的小屋。他跟着丞相这么久,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很多丞相未明说之语,他也能揣测到。这也是他能活这么久的原因之一。
柳如眠身上携带那块玉佩,定与礼部尚书脱不了干系。不知她是否是派来的间谍,亦不知她将有何行动,最好是把她放在大人眼皮底下,且没有任何人干扰她的行动,欲擒故纵。
“柳姑娘,你就住在这儿吧,这儿虽然简陋,但就你一个人,倒也清净。明天开始帮你安排工作。”
柳如眠道谢后,纪信也走了,去领他的二十军棍。
她环顾了四周,这像是被整座府邸遗弃的地方。几棵歪脖子树,一间破房子,还有极高的墙,好像故意防着她翻出去一样。
这么一折腾,她已经不想拿回玉佩了。应该说不想见到那块玉佩,灾星!妥妥的灾星!若不是因为它,自己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越想越气,柳如眠走近小屋。她扫视了一下略显倾斜的屋子,这半夜不会突然塌了吧?我估计丞相府的猪圈都比这个好。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味和烟尘。烟尘直钻她的气管,呛得她眼泪直流。
“咳咳咳……”柳如烟边咳边跑,扶着一棵歪脖子树,开始咒骂起来。
“挨千刀的宋墨浔!挨千刀的纪信!你们给我等着!”
这一晚,柳如眠并没有进那间小屋,而是爬上了树,倚在树枝上睡了一夜。
在经历了被蚊虫亲热了一晚后,柳如眠成功的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窜下了树。跟着纪信去她的岗位。
“柳姑娘,府内人手不少,你就到处帮帮忙吧。比如切切菜,洗洗衣之类的。听那个大丫鬟分配。”柳如眠顺着纪信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女子,正忙碌着浇花除草。
柳如眠对纪信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走到大丫鬟身边,恭敬地轻声呼唤:“姐姐,姐姐。”
大丫鬟提个水壶,扭头看向她。眼珠转动着,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只是抿紧了干瘪的嘴,露出疑惑之色,并未说话。
柳如眠脸上堆着笑,心知要想之后日子好过,还得好好供着她。于是耐心地自我介绍:“我是新来的丫鬟,名叫柳如眠。还请姐姐多多照顾。”
大丫鬟放下水壶,轻蔑地看着她,抬高了下巴,阴阳怪气道:“没什么照不照顾,你自己好好干,自然日子舒坦些。若是被我抓到偷懒,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姐姐教训的是。”柳如眠点头哈腰,却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你个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种出言不逊的,老娘见一个揍一个,见两个,揍一双。
“你就去盥洗房帮忙吧。还有,初来乍到,手脚利索点,勤快点。”大丫鬟斜眼看她一眼,就提起水壶,自顾自浇花去了。
柳如眠对着她的背影,晃晃脑袋瘪瘪嘴。还勤快点,我偏不!翻了个白眼,就朝盥洗房反方向走。
今日阳光明媚,暖洋洋的太阳烘着身体,别提多舒服了。柳如眠四处游荡,偶尔经过一两个下人急行而去,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打算找个地方补一觉
正巧,遇到了一大片草坪,翠绿一片,看上去便觉得心旷神怡。嫩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如同一张天然的毛毯。柳如眠环顾四周,瞧着没什么人,便赶紧躺了上去。
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惬意地吁了口气。如此明媚好时光,不好好享受都对不起自己。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与周公相会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盆凉水瞬间倾下,惊得柳如眠跳了起来。水珠从发丝,从衣角掉落,她抹了把脸,狼狈地看着眼前众人。
那个中年大丫鬟拎着木盆,罪魁祸首就是她了。她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时不时悄悄偷瞄宋墨浔,眼神透露出不安与惶恐。
宋墨浔一身朝服,看样子刚下朝。绝美的容貌沐浴在阳光下,有如神祗般高贵,不可亵渎。樱花般的唇存有笑意,而眼神却寒冷如冰剑,直直地刺向柳如眠。
明明阳光灿烂,柳如眠却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叫人直打颤。不只是因为那一盆冷水,还是眼前这个冰冷的人。
“柳姑娘睡得可舒服?”宋墨浔轻启薄唇,干净温暖的嗓音从耳边掠过。
“舒服……不不不,不舒服。也不对……”柳如眠声音越来越小。被抓了个现行,太要命了!宋墨浔心眼比牛毛还小,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宋墨浔冷声问道:“秋桂,你是否知道她在此怠工。”虽是个问句,但他说起来便有毋庸置疑的意味。
那个名叫秋桂的大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来,把木盆扔一边,拼了命的磕头,好像想要用头把地面撞出个窟窿。她颤抖着声线,嘴里还不断祈求:“大人,求求您,求求您让奴才死的痛快些吧。看在,看在奴才半辈子都在府里尽心尽力。求求您,求求您……”
“带下去。”毫无感情的三个字重重砸在了秋桂的头上,她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力气,摊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任由黑衣侍卫将其拖走。
宋墨浔神情自然,似乎一切与他无关。若非地上还残留着秋桂磕头时磕出的血,柳如眠也无法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仅仅是纵容了下人,仅仅是无心之过,就将遭到可怖的处罚。虽不知道究竟会怎样处置她,但看她只求一死的态度,刑罚之残忍就可见一斑了。况且这还并非她的错,更多责任在自己。想到这里,柳如眠便觉得地上那滩血无比刺目,刺得她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要先发制人!柳如眠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正打算一哭二闹三求饶时,宋墨浔又发话了:“柳姑娘是初犯,本相就暂且饶你一回。之后,柳姑娘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嗯?”
“嗯嗯嗯。”柳如眠连忙应下,生怕他反悔,“小的以后定为大人鞠躬尽瘁,生是丞相府的人死是丞相府的鬼。要是以后再偷懒,小的不用大人动手,自行了断。小的这就干活去,为丞相府发光发热。”说罢,拍拍屁股马上溜。
直到看不见宋墨浔了,才渐渐停下脚步。但她再怎么样也不敢偷懒了。这一下午,她倒真的是在发光发热。什么活都抢着干,刷粪桶啊,烧火劈柴啊,下人们不想做的,她一个人全包,体力丝毫不逊色于壮丁。
站在柳如眠那间小破屋前,宋墨浔的脸上不见了笑容,剑眉微皱:“纪信,秦雄那边有动静吗?”
“大人,礼部尚书那边一切照常。”纪信抱拳,恭敬答道。
宋墨浔眯了眯眼,眸中的冷冽与嗜血毫不隐藏:“是时候下剂猛药了。”
又到夜晚,柳如眠照例爬上了树。被水打湿的衣服还未全干,主要是因为下午自己一直在流汗。夜晚的凉风没有了白日的温暖,直往她怀里钻。她抱紧了自己,瑟瑟发抖。
宋墨浔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心肠极为歹毒。我要是再留在这里,恐怕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惹上了他,我打不过还跑不过吗?等我逃出去了,带些银两就去浪迹天涯。天下这么大,任凭你宋墨浔再牛逼,也别想抓住我。
她彻夜未眠,一直在盘算着逃跑路线。这丞相府戒备森严,要想逃却非易事。
天刚破晓,柳如眠隐约看到一个丫鬟怀里揣着一个小包袱,佝偻着身子,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后,从那间小破屋背后绕去。
柳如眠在树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有了想法。她莫不是同样受不了宋墨浔的压迫,打算跑路?看她的样子,似乎早就计划。跟着她走,或许真能出去,总比自己瞎琢磨强。
她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轻捷地跟在丫鬟身后,并保持一段距离。那丫鬟三步一回头,六步一转身,极为小心谨慎。
柳如眠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在一处较为隐蔽的洞口前停下。洞口越有一人高,两人宽,门口站着两个守卫。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守卫收下后,就走开了。丫鬟随后进入了洞内,不见踪迹。
柳如眠思忖:这可能是个小门,那丫鬟拿钱收买了守卫。趁此机会我也可以出去,既省钱有方便。
虽然她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但苦于说不上来。又担心过会儿守卫回来,自己就没这么容易出去了。便也与丫鬟一样,进了那洞。
洞里光线昏暗,只点了几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柳如眠勉强能看到前面的路。她越往里走,越能听到嘈杂的声响。
莫不是街市?
她狐疑地继续往里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与腐臭味直冲她的鼻腔。她的神经仿若被电击了一下,整个人怔住。糟糕!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