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议:
“在这里的低吟不被听见。”
“低吟......低吟......”
“内心黑暗的人必有一颗善良、脆弱的心。”
“是啊、是啊。”
李元睁开眼,他觉得厨房的冰箱里闹哄哄的,好像有许多人挤在里面商量着什么。
射手座女孩坐在地上、靠在一旁的柜门上,也慢慢地睁开眼来。
他俩似乎还在这间巨大的玻璃房内。幽暗的月光从窗外的湖面上射进玻璃房子里。除此之外,屋子里黑黢黢的。月光打在厨房里的巨大冰箱门上,冰箱门泛着金属银灰色。
李元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强忍着恐惧来到水槽边,水槽上方的射灯早已不知何时熄灭了。李元往水槽“坑”里面瞥了一眼。黑黢黢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低吟......低吟......”一个男人在絮絮叨叨。李元吓得跳起来。又是从冰箱里传来的声音。
李元这次确信有一群人在冰箱里议论纷纷,似近似远,同时又伴随着刺啦刺啦。这种刺啦刺啦的声音如同小提琴琴弦急速的摩擦声。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顾不上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冰箱门。
金属银灰色的巨大双开门立式冰箱的门后,窃窃私议的声响越来越明显。
“谁知道呢。反正是出不去了。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是啊、是啊。”
“在这里,人们的低吟不被听见。”
“何处才是个头呢?”
李元走到冰箱门前,冰箱里面的议论声并没有停止。
哜哜嘈嘈、叽叽喳喳,声音既轻又响。似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李元的右手握住了门把手。这时,冰箱里的议论声突然停止,似乎是里面的人们注意到了冰箱门外的动静。
忽然,冰箱里面开始齐声合唱。
如同一种末日大合唱。
李元屏息凝神,一把拉开冰箱门。
巨大的冰箱里面是深蓝色的幽光,一层又一层的塑料隔板上面空空如也,唯有中间的那层隔板上面放着一个盘子。
盘子上面有个砂锅。就是那种餐馆里常用的砂锅,旧旧的、沉沉的。
大合唱是从砂锅里传出来的。空灵的女高音婉转而出。沉重的低声部逐渐变强。深蓝色的幽光使砂锅看上去像一座奇怪的堡垒。
李元的手像是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召唤,向砂锅锅盖伸去。
锅盖抖动起来,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着的东西要喷薄而出。
“何处才是个头呢?”砂锅里空灵的女高音唱道。
如同这砂锅里装的是遗忘在冰箱里多年的食物,什么样的东西在等着李元,这样的恐惧让他既害怕又好奇。不得不打开盖子看看里面的好奇心与恐惧心纠缠在一起。
李元的手放在盖子手柄上,拿起了盖子。
一锅汤。
好几个肥肥的菌菇一样的东西上下浮动。只留了菌菇头(菌盖)。菌菇头顶似乎是为了入味都划开一道口子,一开一合:咕噜咕噜。好像一只一只的嘴唇。
一只浮上汤面的菌菇一开一合,说:“是啊、是啊。”
说着便又沉到汤底。
另一只浮上来的菌菇一开一合,用女高音唱道:“何处才是个头呢?”
唱完便也沉到汤底。
又一只浮上来的菌菇一开一合,嘟囔道:“在这里的低吟不被听见。”
嘟囔完,沉入汤底不见踪影。
一时间,所有的菌菇都沉入了汤底,汤面上风平浪静。
李元把脸凑近砂锅,这一锅蓝幽幽的汤纹丝不动。
只有冰箱里嗡嗡的电流声。
李元揉了揉眼睛,准备盖上锅盖。他的胃液在翻腾,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觉得那些东西有点像嘴唇。风平浪静的蓝色汤水上看不到一丝波纹。拿着锅盖的手渗出汗来,锅盖慢慢靠近蓝色的汤。
突然,二三十只“菌菇”“啵啵啵啵”一齐浮上水面,满满当当挤满了整个砂锅。所有的“菌菇”紧贴在一起、拥挤着从锅里拱起,看上去快要挤出锅来。就好像是科教片中快镜头下爆炸般生长的雨林菌菇一样。菌菇们头顶上那切开的口子大大地咧开,二三十张“嘴”一齐高歌大合唱的最高音:
“噢噢噢噢——!”
李元的胃翻滚了一下,上下颠倒,接着又像是毛巾一样绞在一起。
呕地一声李元吐了出来。
他赶忙用手捂住,冲到厨房水槽“坑”边,“坑”里黑黢黢的,“坑”壁上似乎有黏糊糊的东西。
李元哇地一声吐了进去。
只听砰的一声,射手座女孩用力将冰箱门甩上。金属银灰色的大冰箱在月光下轰隆轰隆抖了一阵。接着便平息下来。
“水、水。”李元翻箱倒柜找汽水。
屋子里忽然灯火通明,不知道谁把灯打开了。
厨房墙后面传来脚步声。
精疲力尽的李元和射手座女孩紧紧搂在一起,不敢动弹。
身材微胖的白羊座出现在了墙后面,笑容满面。看到缩在厨房柜子角落的两个人,白羊座一脸疑惑地问:“我才出去抽根烟的功夫,你们这是怎么了?关系变得那么好了?”
射手座女孩颤巍巍地站起来,嗓音颤抖:“刚才......冰箱......唱歌......水槽里......有男人......”
“嗯?”白羊座灵活地左右看去:巨大的金属银灰色冰箱纹丝不动,一旁的厨房水槽和水槽上边的水龙头完好无损,水龙头既没有炸飞、水槽也未被撬起。
这一切是怎么了?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面面相觑。
他们只知道现在所处的玻璃房子本来就是一座“孤舟”。
“我们没事。”李元扶着额头来到沙发边坐下。
射手座女孩也坐在沙发上,平复了一下心情,站起来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白羊座说:“洗手间就在卧室的后面。现在屋子里灯火通明了,你俩总不会再害怕了吧?”
射手座女孩无奈而疲惫地微笑一下,便轻盈地走向洗手间。
李元面色惨白,汗水已干。
白羊座关心地坐下来,问:“怎么了?你们俩看到什么了吗?”
有一阵强烈的恶心泛上来,李元强咽了下去,说,
“这屋子不对劲。”
白羊座大笑道:“哪里是对劲的呢?习惯就好了。”
说着,白羊座从黑色大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烟盒,烟盒上画着扑克牌面红方A。她一拍烟盒屁股,两支白色香烟从里面露出来。
白羊座用令人安心的沉着语气说道:“来,压压惊。在这里,至少抽烟是最真实的。”
李元伸手取出一支烟,放在唇间,用虚弱的语调打趣问道:“在这里,你的家里抽烟,不要紧么?”
白羊座自己也抽出一支烟,夹在指缝,绿色的指甲油和白色的香烟在一起显得格外醒目。她没说什么,静静地掏出Zippo打火机,打火机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咔叮——”
这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大玻璃房子里,白色的LED灯光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恐惧似乎已被光明驱赶。
打火机的火苗发出温暖的、轻轻的“轰”声,火绳在橙黄色的火苗中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白羊座将打火机火苗靠近李元,李元将脸凑近,嘴上的香烟靠近火苗,干燥的烟草一接触到橙黄色的火苗便发出刺啦刺啦的焦灼声。
好像所有的罪都能被烧干净一样。
白羊座将自己的烟点着,火星一红一红地,她仰起头,朝着天花板吐了一口烟,白白胖胖的短脖子上有几圈肥肉。她靠在沙发上,淡淡地说,
“你俩刚看到的——都是真的。”
夹着香烟的手在空中停顿,李元死死盯着白羊座,他的大脑里翻腾着最近所有的经历。
他问:“你是说有多真实?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回到‘上面’,这些怪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这里才是真实。”白羊座用严肃的表情说道,深深吸了一口烟。
“等等,”李元不解地伸出手,急于理清思路,说,“你是说我生活、工作了那么多年的黄江市是假的?我的人生都是假的,只有这里是真的?”
白羊座噗嗤一笑,说,“你原来看到的人生只是外面的包装而已,使用了二十多年,你还没拆开包装,然而拆开包装后的内核就是这里。哈哈哈。”
李元将香烟掐灭在茶几烟灰缸里,忽地站起来,大声问,
“难道你是指这荒唐的玻璃房子、外面漆黑的无尽湖面,不远处的轰鸣瀑布,这一切才是真的?”
“你害怕么?”
“我当然害怕,但我不绝望,因为只要从这里出去,这些怪事就会消失。”李元大声说。
“出不去的。这就是你的人生。”白羊座说完,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这时,射手座女孩神情呆滞地从后面的洗手间里走出来。
“来沙发这里和我们坐一会儿、聊会儿天。”白羊座朝射手座女孩招手。
射手座女孩也不说话,低着头走到白羊座旁边坐下。
“又怎么了?”白羊座问。
射手座女孩抬起头,说,
“洗手间......马桶里......”
“马桶?马桶坏了?冲不下去?”白羊座问。
白羊座和射手座女孩走回洗手间,李元跟在后面,他不想一人呆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走进洗手间,白羊座拿起水拔子准备通马桶,射手座女孩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是不是,你往里面看。”
白羊座一脸疑惑地往马桶里看去,李元也凑过去看:
马桶的下水口里面不是光滑的白色陶瓷面,而是直直地往下通去的一个深深的“隧道”。这个“隧道”看上去像一个“大肠”内壁,里面还长着密密麻麻、一圈一圈的小牙齿。每一圈密密麻麻的小牙齿之间大约隔着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小牙齿们随着“大肠”内壁的蠕动而一张一合。
射手座女孩带着哭腔说:“我一开始没发现,完事后站起来才看到里面的样子。”
白羊座两眼一闭、脑袋一沉,差点晕过去。但随即睁开眼,说,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虽然我还不知道怎么离开。”
说完,白羊座便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弯下腰做出去摸脚尖的动作,脑袋夹在腿间,盯着射手座女孩和李元,紧接着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起来,在洗手间里打着转。
射手座女孩吓得哇哇直叫一跃而起,跳到李元怀里,李元接住射手座女孩,自己也哇哇直叫起来,抱着射手座女孩冲出洗手间,客厅里仍旧灯火通明。
沙发旁站着一个平头年轻男人。也穿着破烂的黑色上衣和黑色短裤。
平头男人迎面跑来,与李元和射手座女孩擦肩而过,李元一回头,只见平头男人呼地关上洗手间门。顿时洗手间门里面发出咚咚咚的撞门声。
平头男人跑回客厅,对李元喊道:“别跑!我是摩羯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