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一踏进门里,就发现自己站在一间落地玻璃窗大房子里。
落地窗外是饱满的、大得难以想象的湖面。湖面的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瀑布。大房子正好处在低于那座瀑布的第二级阶梯的湖面上。
李元走到落地窗大房子的另一头,透过玻璃往下方望去,那里能看见另一座瀑布,通往第三级阶梯的湖面。李元能看到窗外那奔腾着的巨大白色水花,但听不到一点声响。隔音效果极好的落地窗玻璃。
大房子里有着客厅、厨房,另一头则摆着两张单人床。大房子的室内设计非常前卫,很漂亮的未来简约风格。
李元冲到厨房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把嘴凑上去,咕噜咕噜喝了一大会儿。喝完气喘吁吁地用手背擦嘴。他又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打开巨大的厨房柜门,柜门内置的一人高镜子里反射出李元狼狈的模样: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身的黑色长袖衫破破烂烂、下身的黑色短裤裤腿边也被撕烂了、自己的脖子上有几道红色划痕、右眼眼角有个淤青、膝盖上则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大概是摔倒的时候磨破了皮。由于又饥又渴、加上受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惊吓,他的背佝偻着,手臂下垂。
饥肠辘辘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在厨房柜子里发现了不少摆放整齐的饼干、大包装薯片。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则齐齐整整地摆满了同一个牌子的汽水(商标面一律朝外)和用透明塑料盒包装的三明治。
李元抓起一个三明治,撕开塑料盒,拿出三明治往嘴里塞。嘴里塞满三明治,他又扯开饼干包装,抓出三个饼干往嘴里塞。接着,拉开大包装薯片袋,薯片洒落了一地,李元也顾不上那么多,抓着薯片往嘴里塞。
他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从冰箱里取出汽水,“噼咝——”一声扭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肚子。
嗝——!
李元靠在厨房水槽边,抬头望着屋子的天花板,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巨大声响的嗝。
平静下来后,李元想:
我为什么在这里?
其他人呢?
李元走到沙发边上,刚想躺倒,发现射手座女孩睡在沙发上,也是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地盖在侧脸上,一双长腿伤痕累累,右脚大脚趾的指甲盖翻起、红了大半。上衣由于汗湿而贴在肩膀和肚皮上,整个人看上去又热又馊。
李元走近才听到射手座女孩在轻声啜泣,肩膀微微抖动。
李元心又软了,轻声说:“厨房里有食物和饮料。”
射手座女孩仍在轻声啜泣。
过了一会儿,女孩坐起来,低着头、双手捂脸。又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呼出。轻声对自己说:“好了!”站起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李元。
李元从她的眼里又发现了那最初的轻蔑。好像共患难以后,她并没有因此而与李元拉近距离。一切对她来说就只是患难而已。
李元苦苦一笑,接着温柔地说:“厨房里有食物和饮料。”射手座女孩冲到厨房,狼吞虎咽起来。
等射手座女孩吃饱喝足、气喘吁吁地擦着嘴,李元便问道:“还记得与我们一起走进这门的其他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射手座女孩这才反应过来,左顾右盼,说,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这是哪儿?”
“我前夫的家。”玻璃门外走进来的是白羊座。这大玻璃房外圈有着窄窄的木板栈道。微微发福的身躯经过之前那些磨难,此时显得灵活了许多。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欲言又止。
“这曾经是我的家,”白羊座说,一边指着沙发,说,“你们看,连沙发上的折痕都还在,就好像我前夫带着儿子刚从沙发上站起来离开一样。”
“那是我刚才躺过的地方。”射手座女孩轻声说道。
“哦......”
白羊座走到厨房打开厨房柜,看着里面排得整整齐齐的饼干和薯片,又打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看到里面同样整整齐齐的三明治和汽水,于是微微一笑,说:“唉,就是这样子。总是不好好吃饭,又有强迫症,只喝一种饮料、只吃一种薯片和一种三明治,摆放得如同他公司里的员工电脑。”
“你的丈夫......前夫是做什么的?很有钱的样子。”射手座女孩问道。
“骗子一个,”白羊座笑道,一副过来人的表情,释怀了,“开了一家私募公司,客户遍布全球,都是有钱人。”
“嗯......”射手座女孩说。
“是我离开的他。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虽然别人看起来我们条件优越得不真实了,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自己的生活,”白羊座在厨房边的吧台椅上坐下,接着说,“原先我也只是个家庭主妇,从没想过要自己出去做点什么。相夫教子,足够了。儿子七岁,刚上小学......”
说到这里,白羊座的嘴角抽搐起来。
“一切都变了,自那以后......一天放学,儿子没找见。老师说被他‘舅舅’带走了。但我没有兄弟。我前夫回家大发雷霆,一个劲地指责我。可他一天都没照顾过儿子,天天忙他的那些事情。我不行了......不说了......”
射手座女孩上前抱住白羊座。白羊座把头靠在射手座女孩肩上。
“儿子......不见以后,我前夫更是不回家了,要是回来也对我一言不发。那一年对我来说,玻璃窗外的天永远是灰色的、阴沉沉的。这间屋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窗外无声的湖面和瀑布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我多么期望儿子能够回来。如果窗外是另一个世界的话,我宁愿住在那个世界里。”
说着紧紧抱住射手座女孩。
射手座女孩的背脊渗出冷汗。
窗外的白色日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紫红色。晚霞照亮了湖面远处的瀑布。这大房子如同漂浮在汪洋上的玻璃船。窗外的景色如同仙境一样:湖面是淡蓝色的、远处多彩的瀑布前架起一座彩虹,天空则是紫色的。
广博、无尽。
李元心想:这也许就是另一个世界吧。
白羊座已经恢复了平静,此时正熟门熟路地将杯盘从碗柜中取出,一一摆放在厨房桌面上。她往三个杯子里倒满汽水,又从冰箱里掏出冰块丢进三个杯子,冰块遇到汽水发出“咝咝”的声音。接着,她又往三个盘子里各放了一个三明治,把三明治打开、将扭碎了的薯片放到三明治里面,再盖上三明治。
白羊座无可奈何地微笑着说:“在找到出去的方法前,先吃点东西吧。很遗憾这里只有这些东西可以吃。”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围到厨房桌边上,静静地吃起来。此时他俩已经没那么饿了,加之薯片三明治已经吃腻了,所以只是将三明治放在嘴边小口咬着。
玻璃窗外夜幕降临,很快便黑黢黢的了。四面落地玻璃窗外的黑暗将“汪洋大海”和瀑布掩盖住,让人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三人瘫倒在沙发上,屋子里静得很。
“那边有两张床,你们可以去休息。”白羊座打着哈欠说道。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也不谦让,便纷纷来到床上躺下。
不知睡了多久,李元迷迷糊糊地看到床头的玻璃窗外有个黄色的东西紧贴着玻璃。他睡觉时候脸面向窗玻璃,这个东西与他的脸就隔着一面玻璃。李元正想翻个身继续睡,转念一想不对劲,心头噗噗跳个不停,本能地坐起来。
他慌忙看那东西:有两个口袋,是个穿着黄色野营短裤的小屁股。
他再仔细看,这落地玻璃窗外一圈窄窄的木板栈道上,一个小孩正弯着腰拱着屁股,像是在摸自己的脚尖,背上是一个大大的红书包。屁股顶着窗玻璃。下面部分被李元的床挡住了。
李元汗毛竖起,从床另一侧跳下去,推了推旁边床上的射手座女孩。
可女孩一动不动,怎么摇都不醒。
屋子里仍旧亮着苍白的LED灯,明亮亮的。沙发上不见白羊座的踪影。
李元跪到床上,脸贴着玻璃向外面的下方看去:的确是个小男孩正在摸自己的脚尖。也许身体素质极好,所以异常平稳,不带颤抖。
李元又下床,将床推离窗户。
这回他看清了:窗外的小男孩正在摸自己的脚尖,但倒过来的脸从两腿之间面向李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玻璃里面的他,面带不自然的微笑,嘴巴张开、嘴角咧到耳根。
李元倒吸一口冷气,向后倒去,倒在身后的射手座女孩床上,女孩仍旧一动不动。
李元爬起来,肩上的汗毛冻在了一起。
此时,窗外栈道上若无其事地走着一个人,来到小男孩身边。这个人正是白羊座。来到小男孩身边的白羊座立正不动,背对着窗户里的李元。忽然,白羊座拱起屁股,也开始摸自己的脚尖。肥大的屁股顶在窗玻璃上。
白羊座倒过来的脸也朝着李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带不自然的微笑,嘴角咧到耳根、嘴巴张开。一旁的小男孩也是这样的微笑。两人一动不动。
李元彻底慌了神,逃到厨房桌后面,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锅铲紧握在手里。
窗外那母子一动不动,就这么半倒立着微笑着看李元。李元走到哪儿,窗外的她俩就把目光移到哪儿。但除了眼神,她俩保持那个姿势,浑身一动不动。
李元一个劲地拍打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
突然,窗外的那对母子同时伸出左脚,右脚跟进,保持着摸脚尖的半倒立姿势而移动了起来!先是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接着,紧贴着落地窗玻璃快速移动起来。李元紧握锅铲,随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母子而转动身体方向,锅铲遥指着窗外的那两只螃蟹一样的东西。
李元不停地转动身体方向,直到厨房的隔断墙阻断了他的视线。厨房隔断墙后面的落地玻璃窗有个玻璃门,是刚才白羊座进来的地方。李元干咽了一下口水。他知道那两个东西正在玻璃门附近。
忽然,李元听到了窗外湖面发出的浪涛声。
门开了。
李元知道,厨房隔断墙后面,那对母子已进入了这个大玻璃房子。李元握着锅铲的手心里渗出汗来。
大玻璃房里回荡着“噼啪噼啪”光脚走路的脚步声。
李元屏息凝神,死死盯着厨房隔断墙的墙角,等待。
身后有气息。
李元猛地一回头:一个瘦长的身影。
黑色的长发扑在李元脸上。李元慌忙向后退缩。
“怎么了?”睡眼惺忪的射手座女孩一脸疑惑。
李元急促地吁出一口气,把手指放在女孩嘴前,“嘘!”
只听“噼啪噼啪”的脚步声仍旧回荡着。
射手座女孩跟着李元一起半蹲在厨房桌后面,轻声问,
“什么东西?”
李元继续把手放在她嘴上,不回答。
一会儿,脚步声停了下来。李元干咽了一下。他能听见沉重的、气管壁相互摩擦的呼吸声:“刺啦刺啦”。这种呼吸好像是痛苦的、不愉快的,吐气时候犹如一根破旧的、软踏踏的橡皮管。
射手座女孩紧紧拽着李元的胳膊。
厨房水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水龙头抖了几下。
“我来了——”沙哑的、低沉的、撒娇的声音再次出现。李元第一次听到这嗓音是在之前那间黑暗的洗手间里。
水龙头剧烈抖动起来。
李元和射手座女孩吓得坐在地上。
咚!
厨房水槽发出响声。
李元用颤抖的声音对射手座女孩说,“转、转移位置!动静太大,我们要被发现了!”
两人刚佝偻着腰站起来,李元看到厨房隔断墙边露出一个黑影。
黑影很快缩了回去。
“哇哈哈哈哈哈——!”一阵笑声从墙后面传来。
水龙头抖动了好几下,抖动过于剧烈以至于改变了朝向。
玻璃房内明亮的LED灯光忽然全部熄灭。
漆黑一片。
啪!
一道灯光打在厨房水槽上。水龙头像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样,叽叽嘎嘎地转动着脑袋,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接着又一圈。八音盒的乐曲不知从哪儿响起,就像给水龙头的舞蹈伴奏一样。
污水从水槽下水口咕噜咕噜涌出来,越涌越多。很快漫过了水槽的高度,泼洒出来。厨房地板顿时到处都是污水。李元和射手座女孩站起来就跑,想绕过厨房桌,可是两人纷纷撞倒在地。李元站起来,用手摸到了一扇玻璃,射手座女孩跑到厨房桌另一侧,也摸到了一扇玻璃。原本开放式厨房的周围似乎被看不见的玻璃墙给堵死了。
可是污水仍旧越涌越多,很快没过了两人的脚背。
水龙头咔哒咔哒地又转了两圈脑袋。
李元冲到水槽边,把胳膊伸进污水漫溢的水槽深处。水槽下水口并没有盖子,但就是不下水。
射手座女孩跑过来,匆匆忙忙地在水槽上方的墙壁上找着什么。地面上的污水已经没过了两人的小腿。
射手座女孩急忙说:“这水槽下面肯定装了厨房污物粉碎机,你看水槽上方的墙壁上装着开关。你把手从水槽里拿上来。危险。”
李元收回胳膊,射手座女孩按下开关,水槽下方发出噼里啪啦的粉碎声。下水管里安装的刀片将堵塞物打磨成碎片。不久,水槽里污水开始下降,虽然仍在向上喷涌,但不及下降的速度。
粉碎机的刀片飞速运转。
突然粉碎声停止。刀片似乎卡住了。
水槽里的污水咕噜咕噜下降。不一会儿就顺着下水口流得一干二净了。
一切安静了下来。
突然,水龙头又剧烈抖动起来。这一次抖动得比上一次厉害得多。李元和射手座女孩向后退了半步。砰的一声水龙头被强大的水流顶飞了,射手座女孩尖叫一声。钢筋水龙头重重地砸在厨房桌上,砸碎了杯盘。冲向“天花板”的水流泼洒下来,像暴雨一样浇在两人身上。李元用手遮住眉头。他看到射手座女孩的头发湿乎乎、黏答答地粘在脑袋上,衣服也湿透了。借着灯光,他发现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肩膀上以及顺着射手座女孩脑袋上流淌下来的液体是暗红色的。
这冲天的、暗红的水流形成了暗红色的暴雨。
“咚”的一声,水槽底部鼓了起来。
射手座女孩打开水槽下面的柜门,可是柜门里除了一根管道什么都没有。
李元像发了狂一样拿起锅铲就砸向水槽底部。
“把水槽拆开!把水槽拆开!这水槽有问题!”射手座女孩大叫。
两人都拿着锅铲插进水槽与台面的连接缝隙,用尽全身的力量,在这暗红色的“暴雨”中像两头失了心的野兽,狂吼着撬开了水槽。
暗红暴雨戛然而止。
水槽歪在一边。
精疲力尽的两人走近拆走水槽后留下的“坑”。
两人朝里面看了一眼。
李元想起了七岁时候在肉铺店里的景象。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回忆。除了回忆还是回忆,似乎是在用回忆保护自己。粘稠的、昏黄色的回忆。
大玻璃房外,湖面在黑暗中波涛滚滚,巨大的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也许此时的大玻璃房已然去除了四面落地玻璃窗,全然洞开,孤零零地漂浮在黑暗、无尽、大的可怕的湖面上。
厨房里,孤零零的灯光照亮着水槽留下的“坑”,两人呆站在“坑”边。
水槽下面蜷缩坐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