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目营从未如此热闹过,顶顶军帐铺了满地,斧锤吆喝之声不绝于耳。士卒们正忙着修筑房屋工事,口中呼出的热气连成了片片白雾。
王勇站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伸手摸向腰间的酒囊,犹豫片刻又缩了回去。眼前这两千兵马都是从秦凤路抽调来的精锐,待营寨修完便遣回原军,留下五百人归自己这个新任指挥使统领。
五百人的满编营、营指挥使,这些曾是王勇可望不可及的梦想,但如今他却高兴不起来。
五日前,自己带队进驻青目营时,这里已是一片废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冷冰冰的尸首,不是焦黑难辨,便是残破不全,让他这名身经百战的老兵头一回感受到深深的恐惧。他未敢深入营地巡视,只叫手下清点尸身,好生掩埋。报上的数目彻底击碎了残存的一丝侥幸,三百余人竟一个也未能幸免。三百,这在将军的沙盘上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数目,甚至在战报中也往往被无意地忽略。而在自己眼中,这是一个个朝夕相处的兄弟,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声声独一无二的乡音。
王指挥低下头,轻轻哀叹一声,手指不自禁地搭上了皮囊上的系带。
去年狄青将军回师后便再无音讯,众人还当他已回庆州驻守,此事便不再提起。谁知十月上旬来了一纸公文,列数了狄青“越级擅权、私挑战端、瞒报军情、暗结朋党”等七条罪状,下旬便要有监察御史来营中核查。于指挥才知他已被主和派弹劾,革职软禁在京。因王勇在营中资历颇老,见识甚多,于登便找来他共谋对策。
当初张循信如何请狄青来援,于登也未知详情,张指挥已阵亡,此事据实禀报即可。只是颜翰任为狄青亲手提拔,又当众受了他赠的佩剑,免不了要靠上“暗结朋党”这条。这小子书生意气甚重,若遭盘问,定会一心维护狄将军,与那御史针锋相对。二人见颜翰任正卯足了劲为营中出力,不忍让他分心,便议定待那监察御史将至,再教他如何应对。
这一拖便到了年底,上面却迟迟未派人来。恰逢那女子入营来寻颜翰任,于登便留下印玺做凭据,放他远去辽国避祸,又瞒着颜翰任,召集其余都头商议如何抵御西夏大军。王勇自告奋勇地点起一队骑手出寨打探,谁知夏国对边境把守得极严,几人出了西门走不到三里,便被夏军骏马强弓逼了回来。
看来对方确是要有动作,于指挥等不得核实敌情,派了几人分别向各路求援,过了一日半,仍放心不下,便令王勇直接赶往汴梁陈述军情。待他再回到这里,眼前只剩不忍目睹的狼藉。
王指挥茫然望着人群,再也难耐心中苦闷,取下酒囊,拔开木塞,猛灌了两口。
或许只有坐上了这个位子,才能体会到张循信当年的心境。
一阵熟悉的声音忽然透过噪杂传到他耳中,令他心头猛然一震。他急忙将酒囊丢在地上,飞身奔下土台。人群中,一个身披银白裘袄的年轻人,牵了匹高大的黑马,正焦急地向周围的士卒询问,不是颜翰任还有谁?他回头瞧见这里,三两步赶上来扯住自己衣襟,瞪大眼吼道:“人呢?咱们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王勇哪顾得上答话,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回来了,你可算是回来了!当初大伙都说你要被那姑娘拐跑,一去便不再回来。我便与所有人打了赌,赌你一定会回到这里。”王勇停了半晌才哽咽道,“他奶奶的,赌是打赢了,这铜板却要到阴曹地府去讨了。”
“一个也不在了?”
王勇默默点头。
颜翰任如石像般呆立,双手却揪得越来越紧。王勇见状,更是心酸,他忽地想起一事,吩咐身边士卒取来一支狭长的油布包裹递给颜翰任。
“这是重建营房时,从你那间屋子墙角挖出的,算是物归原主。”
泥渍斑斑的油布被颤抖着掀开,露出一口鲜红的宝剑。“是丁冲,唯有他才会如此有心!”颜翰任声泪俱下,“定是他心知取胜无望,便将剑藏在了那里。”二人坐下悲叹良久,颜翰任才问起当初营中情形,王勇一一相告。
“夏军来势汹汹,为何退了回去?你又如何被任命为青目营指挥使?”
“这其中缘由,我也未能全想清楚。”王指挥摇头道,“当初我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刚向枢密院呈上书信便被羁押,关在一间小屋内。那些检详、知事、都承旨前前后后不知来了多少回,不问前方战事,却百般追询狄将军当时言行。我起初还逐一对答,后来急红了眼,连吼带骂,只管催促他们出兵,那些人便再也不来了。”
颜翰任切齿道:“前方将士殊死拼杀,朝中大臣们却仍在忙着党同伐异,难怪这些年与西夏战战和和,毫无建树。”
“战火未曾烧到他们头上,自然不急。我那时火急火燎地数着日子,心想夏军就算一路爬来,也该爬到青目营了。正觉无望,一个姓顾的都承旨进来贺喜。”王指挥哼了一声,“他递过一张委任状,派我接任青目营指挥使,立即动身。我只觉大事不妙,问他军情,说是朝廷认为上回一战,是狄青为立军功擅自挑起,西夏绝不敢主动来犯,因此并未调兵阻截。夏兵将便守军逐个击溃,直逼延州城,不知为何又在一夜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圣上震怒,下令调拨人马粮草,加强西路禁、厢各军。听说狄将军受主战派力挺,也官复原职,回庆州驻守去了。”
颜翰任听罢,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王勇随手拾起身边的头盔,顶在手上转了几圈。他看着四散绽放的红缨,心中又是一阵苦涩,望向颜翰任道:“有些事,我是越活越想不明白了。你说说看,咱们到底为何要守在这鬼地方?”
“外御戎狄,内保社稷。这句话王指挥不知领着我们喊过多少回,如今倒想不通了?”
“我好端端与你交心,却拿这大道理来搪塞我。”王勇把眼一瞪,“我原本觉得自己是个兵,什么也莫要想,做好本分便成。只是这回亲眼见识了官老爷的嘴脸,他们何曾拿士卒们的性命当回事?”他遥指白杨林的方向:“咱们却像木偶般傻愣愣地死了一茬又一茬,埋在沙里无人知晓,连块碑都没留下。这世上究竟有无公平可言?”
“要我说,世上除了达官贵人,更多的是平民百姓,你我从前便是其中一员。若战火烧进大宋,最凄苦的只能是他们。”颜翰任将手轻轻按在剑柄上,“青目营好似这荒漠中的眼睛,日夜不停地注视着西面的风吹草动。民也好,官也罢,只要守得每个人平安,便能让这世间公平些吧。”
他转过脸去,也望向远处那片萧疏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