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几排营房都已被修整得有些模样,西门也正照着原本的设想凿山架梯,唯有东门仍留着根根焦黑的木桩,仿佛还在飘出缕缕余烟。
士卒们夹道肃立,个个全副武装,冷眉斜目地望着夏国车马从面前缓缓驶过,两列长矛有意无意地在地上戳来拧去,不时“刺刺嚓嚓”响上几声。颜翰任双手背在身后,目送鲜明的旌幡在和煦的日光下渐行渐远。约莫过了一刻,他把手一挥,众人便立时散了。
送走了西夏来使,颜翰任不敢耽搁,匆匆朝正中军帐走去,要向王指挥汇报。他还未迈上几步,便瞥见木料堆后半个身影微微一晃,绕过去看,正是王勇四仰八叉倚在那里,借着头顶一小方阳光高举酒囊怡然自饮。他见颜翰任寻来,忙不迭坐直了身子,把酒囊往腰后一塞。
颜翰任见他窘态,料他怕被大伙瞧见,独自躲在这里偷嘴。他忍住笑意,行了军礼,正色道:“使者已打发走了,是往汴梁去议和的。”
王勇猛地一愣,抹着嘴边的胡须问道:“这倒奇了,夏军前一阵子还在这里杀人放火,猖狂得紧,怎么一下子消停了?”
“据那使者所言,征战之举是李元昊一意孤行,文武群臣都劝他不住。岁末时他被太子李宁令哥刺伤,亏得中书侍郎没藏讹庞率人救驾,当场诛杀了太子,才留得半条性命。李元昊挺了十几日便一命呜呼,如今夏国之主是贵妃没藏黑云之子、没藏讹庞的外甥李谅祚,年仅一岁。”
“原来夏国生了这许多变故,难怪如此。”王勇示意颜翰任在一旁的砖块上坐下:“依你看,咱们可能享得几年太平日子?”
颜翰任不假思索道:“现在他们主少国疑,太后国舅们想要坐稳位子也够忙上一阵。我看夏国是断不敢再对外用兵了。”
“未必,凡事万不可尽往好处想。我看想要世代安好,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宋灭了夏,要么夏灭了宋。”王勇摇摇头,又忽然发问:“对了,有一事我忘了与你交代。为使节引路的两名骑手,你派了什么人去?”
颜翰任暗想:王指挥自打升官以来,行事一日比一日敷衍。平时各项琐事一应丢与我也罢了,接待使者这等要事,他竟拍拍屁股一溜烟跑了,让我这都头硬着头皮上前应对,临了又来问东问西,好不烦人。他心中虽有些不悦,言行仍不敢怠慢,据实道:“我挑的这两人,原先为大名府禁军,调来不久,不曾与夏军交过战,家中也无亲属与夏国有怨。”
王指挥咧嘴一笑,眼角扯出几道褶皱,显然十分满意:“我就知道你思虑周全,凡事交与你,那是一百个放心。照理与使节打交道,应是主官职责。只是我与夏军拼杀多年,见了那边来使,恐怕难忍心中愤恨,好则吹须瞪眼,不好则拔刀相向,坏了大事,只得辛苦你代劳一回。”
颜翰任见他说得恳切在理,便也不再埋怨。他想了想,大着胆子劝道:“王指挥日后若有事务无暇处理,交与在下倒无妨,只是酒还需少饮些为好。”
王勇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他从身后抓起酒囊,在手上掂了掂,望着清透的天空低声问道:“你那心上人可有消息?”
这话正问在颜翰任心坎。他本以为夏军忽然撤退与萧灼有关,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是玉殒宫闱;还是在途中遭遇了什么不测;又或是心灰意冷,独自彷徨在大漠深处?颜翰任向夏使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回,却全无讯息,好似夏国从不曾有她这个人。
“茫茫生死两不知。况且她回宫里,我在军中,就算有了消息又能怎样?”颜翰任不禁黯然神伤。
“哎,凡事也不可尽往坏处想。年轻人当报着希望,才能熬过眼前的苦日子。”王勇拍拍他肩膀,指向湖边一小块空地,“你若有法子将她带回来,我便叫人在这里盖间屋子送与你们二人住。”
颜翰任望着湖边,勉强露出些许笑容。
死寂的荒漠已有了一丝春意。颜翰任一行人边走边望,原本如骸骨般枯黑的枝衩缀上了点点嫩绿,从沙丘中缓缓探出头来,又慢慢退回大漠深处。扑面而来的空气带着微微湿润的温暖,混杂着草籽和新芽的气息,深吸一口,教人心跳也不自觉地轻快一些。
“不想挨揍,先学揍人。”宋夏再度议和以来,王指挥终日将这八个字挂在嘴边,告诫官兵们万不可信了什么“两邦交好,永结秦晋”之类的鬼话。他令全营照旧训练,一日不得松懈。近日宋夏两国又恢复了互市,营中拨来些茶叶、漆器等物资。他便让颜翰任带兵出营去边境市集通商。他叫过颜翰任叮嘱了三件事:一来在外多走几处,好生练练行军;二来详细抄录水源地形的变化,以备战时所需;三来市集人杂,说不定可打探出萧灼下落。颜翰任自然欣喜领命。
不到三个时辰,这一百来人已从青目营走到最近的集市。颜翰任差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与夏国商人讨价,换了良马、毛皮、乳品等物,自己在市场上问了个遍,各人都说不曾见过一个面带伤疤的高挑女子。颜翰任懊恼了半日,只得悻悻离去。
颜翰任依照王勇吩咐,不急回营,率全都士卒沿边境蜿蜒而行。他选这条路线,本有自己的打算:去年夏天便是在这一带遭遇了夏国的轻骑兵,那五名新卒的尸首,应当还埋在黄沙之下。颜翰任走到潺潺的小溪前,却不禁疑惑起来。
眼前的景色与上回大不相同:溪流两边,铺上了一层极短的嫩草,远远延伸过来,宛如新生的绒毛。从这里看去,一抹亮绿竟刺得眼睛微微作痛。颜翰任连忙下了马,将缰绳交与手下,又叫人取来地图细细核对。除了这片草地,那图中标明的流水、树丛、石山与四周所见并无差别。
一名士兵凑上前来看了半晌,对颜翰任道:“天气渐暖,去年雨雪又足,长出些草来也不奇怪。我听老人们说过,这片土地风调雨顺,本是上好的牧场。只因二三百年来这个王、那个帝的在这里打个不停,连年砍伐焚烧,才成了如今这副光秃秃的模样。”
颜翰任不忍上前践踏草丛,便在原地整齐军服,往溪边拜了下去。他忆起当初与大伙在水边说笑的情形,不禁心酸感慨了良久。
身后忽地一声吆喝,夹着马嘶,打断了他的冥想。颜翰任回头看去,自己那匹黑马扬起前蹄,躁动起来。他刚要上前,那马已挣脱缰绳,奔上沙丘,霎时便没了踪影,只剩牵马的士卒面如死灰地看着自己。颜翰任哪顾得上责怪他,随手夺过一匹马朝那股烟尘追去。待他心急如焚地奔上沙丘,立时张大了嘴,呆呆愣在那里。
萧灼正站在坡脚,一手牵着黄马,一手摩挲着黑马的脖颈,笑吟吟地望向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