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依旧没有客人上门,客堂内慢慢冷下来。现在究竟是申时还是酉时,赵婆也不大算得清。她靠在吱吱作响的木椅上,无奈地望向空空的炉膛,伸手拽紧了衣领。
这个冬天冷得出奇。年前备下的柴火已然用尽,又逢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将客栈的门头连同马棚压得稀烂。赵婆心里清楚,自己孤单老迈,无钱无力,这间赖以营生的狭小客栈怕是再也无法修复一新了。她索性将残木拖入屋内,小块的都烧了取暖,梁柱一时劈斩不开,便码放在门边。
难熬的寒冷终究敌不过倦意,她渐渐眯上眼。昏暗中,许久未见的夫君竟悄然走来,莽莽撞撞的儿子也跟着跑到身前,伸手拍了拍自己肩膀。赵婆又喜又怕,睁眼看去,面前立着一个高高的身影。
她揉揉老眼,定神再看,认出是个身披裘袄的女子。这人满面尘色,右颊上长长一道疤痕,一双杏眼满含哀愁地望着自己。
“一间房两顿饭,明早便走。”女子嗓音低沉,有些沙哑,“再烧桶热水让我好生洗漱。”
“请问姑娘姓名,老身还需登记在册。”赵婆撑住椅子,缓缓站起身来。
“耶律庭歌。”女子将包裹往桌上一丢,随手在旁边架上抓起一坛烈酒,也不问价钱,撕开泥封便倒了一大碗。
这正月里第一位客官或许是个辽国贵族,却不知为何形容落魄,孤身在这破旧客栈中歇脚。不论如何,自己绝不能怠慢了她。赵婆挑了间最宽敞的客房收拾妥当,再回堂内时,那姑娘又在向碗里倒酒。
腊肉面饼倒还有些,只是火却难生。赵婆拽过一根小碗粗细的木柱,全力举斧劈下,斧刃入了半寸便被死死卡住。她踩住圆木上下摇晃,好容易才将斧头抽出,再一下却剁得偏了,木柱骨碌碌向前滚去。赵婆顾不得喘气,连忙伸手够去,耶律庭歌已起身晃晃悠悠走来,一扬手,那柄斧头不知怎地已到了她手中。
她伸脚踏牢圆木,也不见如何用力,三两斧便斩下一段,把手一翻,立在地上竖劈为几片。拾掇完这根,耶律庭歌似觉意犹未尽,将又去门边拎了条木梁来,一阵暴雨般狂剁猛砍。赵婆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急道:“够了够了,哪用得了这许多,姑娘快去歇息歇息!”
耶律庭歌不理不睬,手臂抡得愈来愈大,身躯也渐渐前后俯仰。半个时辰不到,木料已尽数劈完。她丢下斧头,一抹脸上的汗珠,又坐回桌边饮酒去了。
“不想你这姑娘家竟如此厉害!”赵婆望着满地木片,赞叹不已。
“厉害?我自然厉害!”耶律庭歌猛然抬头,哈哈大笑,“我亲手害死了最敬慕的姐姐,怎能不厉害?我爱上一个男子,只愿与他共度余生,却狠心离他而去,连头都未曾回过,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赵婆见她笑声凄厉,神情狰狞,心中惧怕起来,暗暗向门口挪去。好在那姑娘哭笑一阵,便伏在桌上低声啜泣起来。
次日清早,耶律庭歌穿了身新崭崭的青缎袄,出来吃罢早饭,借了面铜镜坐下妆扮起来。她刚涂上脂粉,两行泪水便潸然而下,脸上立时花起一大片。赵婆在一旁暗想:“也是个可怜人,她定有什么伤心事藏在心里,待我慢慢劝慰她几句。”
她取了方干净帕子,上前将耶律庭歌泪水擦去,柔声道:“耶律姑娘,老身年轻时,也是常与胭脂水粉打交道的,若不嫌弃,我帮你梳妆如何?”她见耶律庭歌轻轻点头,便搬了小凳坐在一旁,先为她梳理发丝。
朝阳洒入屋内,耶律庭歌的脸廓被映出一道暖暖的金边,显得恬静温婉,与昨晚简直判若两人。赵婆不禁心想:“若是我有个女儿该多好,即便出嫁了,也总能得几日与她闲坐闲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你提到有个情郎,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从军的。”耶律庭歌的脸颊上晕开一抹浅红。
“老身是过来人,免不了多嘴两句。行伍里的万万嫁不得,我那官人与独子,投了军便再也未能回来,害我孤身熬了这些年。”赵婆喃喃叹道。
“他与旁人不同,你不明白。”耶律庭歌轻轻摇头,眼中透出一丝甜甜的笑意。
赵婆为她挽好发髻,敷完胭脂,描了唇眉,打扮得如出嫁的新娘一般。她指着铜镜笑道:“这般妆容,姑娘可还满意?”
耶律庭歌露出难得的笑容,深鞠一躬道:“有劳阿婆了,我自小到大,还未画过如此美的妆容。桌上的物什,我用不着了,都留与你吧。”说罢,她转身推门而出。
赵婆回头一看:那包袱大开,散出几件金银器物,显然并非寻常物件,单是那口乌鞘的精钢佩刀,便足以抵得上两间客栈了。她心中大惊,浮现出一个不详的念头:“这姑娘新衣彩妆,又将财物尽数抛下,莫非是去寻短见?”
她跌跌撞撞追出门外,见耶律庭歌骑上一匹干瘦的黄马,指着边上那匹健硕的白马道:“来得巧。忘了对你说,这匹马也归你了。”
赵婆上前拉住她,喘着大气问:“姑娘,你如实告诉我,这是要去哪里,好让老身放下心来。”
“我去宫里,再也不回来了。”耶律庭歌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小小的金牌,以细绳绕在手指上。
“你怕是刚来兴庆府,这里的情形还未听说。”赵婆急切道,“城门已封了大半个月,各色人等都不得进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