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旅途中,萧灼倒一日比一日温柔起来。与她相伴,颜翰任心情越发舒畅,只是每次想到离辽国又近了些许,心中难免暗暗失落。腊月三十下午,二人已入真定府镇远门。
此处已近辽国,街市虽比不得汴京繁华,也处处张灯结彩,两侧人声不绝于耳,竟好似比城外暖和了不少。萧灼满面春风,一路东张西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拉着颜翰任走街串巷逛了小半个时辰,驻足在一间雕饰华美的布庄内。
萧灼绕过各色丝绸缎锦,只叫店家将上等成衣取来。她选了身天青金线缎袄,又挑件银白雪亮的狐裘大衣塞给颜翰任。颜翰任连忙摇头苦笑:“我非富非贵,这等服饰连见也少见,岂敢受用?”他心中早已叫苦不迭:营中领来的盘缠加上自己日常积蓄,不过两贯钱、七八两银子,原想着出了国境应付吃住,要买这些奢华物什,怕是连零头都不够。
萧灼看出他心思,急道:“你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我早从宫里顺了些金银来,你只管用便是!”颜翰任见她口无遮拦,唯恐旁人听见,惹出是非,只得顺她意思换上新衣。
“好个俊俏公子!这才有些新年的模样。”萧灼开怀一笑,帮他整齐了衣领,探进包裹,摸出对镶玉金杯来,去掌柜那里结了帐。颜翰任心中过意不去,又见日头将落,便领着萧灼寻间精致酒家,叫了几道菜、一小壶酒。二人边吃边聊,眼见窗外渐渐暗下来,街上点点灯火亮起,逛街赏灯的行人川流熙攘,节日的氛围比起白日更是浓厚。萧灼望着天空叹了口气:“天黑了,咱们找个去处投宿吧。”
颜翰任已近一载未见过这华灯璀璨的情形,正看得有些恍惚,听她一说,收起不舍,点头道:“你若不喜夜色,咱们早些歇息便是。”他抢在前面付清饭钱,向掌柜打听了馆驿所在。一路上,萧灼边走边买,将妆黛红烛、米酒点心等杂七杂八地装了一大包。
亥时已至,颜翰任独坐在驿舍屋内。窗外依旧喧闹,不时飘来阵阵欢声笑语,心仪的姑娘仅有一墙之隔,自己在这里似乎便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如此度过一个除夕之夜,他已觉心满意足,甚至在军中想都未敢想过,哪怕这愉悦转眼就要逝去,自己终将回到远方荒芜的营地,扎根在那里。他正在沉思,叩门声响起,打开看去,萧灼新衣粉妆,捧个大包袱站在那里。
“这般过节,也忒冷清了些,不如你我在这里一同守岁吧。”
颜翰任求之不得,忙接过包裹,将她迎了进来。萧灼取出桃符窗花让他贴在屋内,待他乐滋滋忙完,房内已被装点得一片喜气,桌上燃起红烛,摆上了一坛酒、各色糕点蜜饯,真好似在家中一般。萧灼斟了盏酒,学着城中妇人的模样曲身拱手,道声“万福”,递上前来。颜翰任笑着回礼,双手接过:“祝萧姑娘前路通达,诸事遂心。”说罢一饮而尽。
“说得不对,还需再吃一杯。”萧灼笑吟吟望着他,“按我们那里的规矩,你许你愿,我敬你酒才是。”
颜翰任也不知辽国习俗,心想随了她意就成。他再举杯时,忽觉此时此刻便是最好不过,一时竟说不出个祈望愿景。萧灼笑道:“亏你还念过书,却连句话也说不周全,不如你罚一杯,我替你许个愿如何?”颜翰任也满心好奇她究竟会许些什么,点头应下。
“只愿你将来回了汴梁,娶位文静贤惠的姑娘为妻,好好过日子。”萧灼凝视他片刻,渐渐垂低眼睑。颜翰任只觉一桶冰水从头直淋到脚:“到底是我有情,她无意,拿这话将我挡得远远。也罢,终究要分别,又何必存着那不着边际的执念。”他低低道了声“好”,仰头将酒一口吞下。
萧灼端杯肃立:“愿我新年里能做成一件事。”
“要做什么事?”
“应当由我来做的事。”她昂起头来,语调渐高,“只盼我回想此生时,至少能有一件事让自己不曾后悔。”
颜翰任见她神情凝重,料想她暗自下了什么决心,再问时,萧灼坚决不答,只说不久便见分晓。二人避开这话题,重新把酒畅谈到深夜,颜翰任心中悲欢交集,渐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起来。萧灼整理了床铺扶他过去,坐在床沿柔声道:“你且休息一会吧,我就在这里。”
朦胧中,颜翰任见她轻轻为自己盖好被子,暖暖的烛光将她脸庞映得柔和动人,杏眼中闪烁着令人沉醉的光芒。他不知迷糊了多久,隐隐听见一曲古朴的歌声低低响起,正是那日于登曾唱过的,词却全然听不懂。他睁眼看去,萧灼深深望着红烛,唇齿微微开合,想来唱的是契丹语。他正要询问曲名,窗外忽地“噼噼啪啪”响声大作。
二人起身推开轩窗张望,夜空绽放起团团烟花,好似泼满了七色釉彩,光耀夺目,将屋内闪得红一阵青一阵。颜翰任醉眼微醺,望望天空,再看看身边的萧灼,恍若身在仙境。一刻过后,声响渐疏,最后那朵焰火在夜幕中拖下隐约的残线,一切又归于平静。
“新年到了!”
“新年到了。”萧灼缓缓转过脸来,“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房。”
萧灼面色凄怆:“我要去的地方,你却送不得。”
“你要去哪里?”颜翰任一惊,酒陡然醒了。窗外又响起了零零散散的爆竹声。
“想不到我这木鱼脑袋,竟将你瞒了这么久。我带给你们指挥使的,不光是那枚金印,还有一则消息。”萧灼摇头苦笑,“夏国发兵二十多万要攻延州,你那小小的营寨是必经之路,我这才赶来寻个理由将你带走。算来仗该打完了,岁也一同守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颜翰任听得脑中嗡嗡作响,他呆了半晌,感慨道:“这一趟,我原本还当是陪你去辽国,却是你舍了命再来救我一回!”
“我从夏国逃出时,本已心死,甚至想过自行了断,若非听了你那些话,不知以后要如何度日。这世间的事真是难讲,究竟是你陪着我,还是我陪着你;是我救了你,还是你救了我,实在分辨不清。”
“你要回夏国,对不对?”颜翰任不等她回答,提高嗓门道,“你欺瞒过李元昊,又与李宁令哥结下了梁子,何苦回去送死?”
“李元昊向来忌惮辽国,未必会拿我怎样。我会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他,至于以后如何,正如你所说,自己该挑的担子,终究避不过。就算被赐死,也胜过一生悔恨自责。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能把弯下的腰杆重新挺直起来。”她轻轻理了理颜翰任前襟,“你若真心要答谢我,便依我三件事,可好?”颜翰任哪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默默点头。
“第一件,我在你枕下放了两锭雪花银,你拿去好吃好喝,花光了才许出城;第二件,那匹大食良驹是我亲手喂大,从现在起便是你的,或许将来冲锋陷阵时能保你一命。”她从怀中取出一缕发丝,双手捧给颜翰任,“第三件,你若再立军功,莫要贪恋什么官职,只求退伍回乡,将姐姐的遗物带回家中。”
颜翰任紧紧攥住乌丝,眼见萧灼三下两下打好包裹,大步走出屋门。他直追到马厩,眼睁睁看她为黄马装好鞍具,待她上了马,忍不住一把扯住缰绳。
“萧灼……”颜翰任多想恳求她莫要去什么夏国,自己也不再回军中,只要两人同行,去哪里都成。他犹豫再三,却终究未能说出口。
“我是耶律庭歌,大辽兴平公主。”萧灼轻轻拨开他手指,望着西面惨然一笑,打马而去。
一人一马,一步步消失在夜色中。颜翰任深吸冰冷的空气,猛然抬头,用尽全身气力喊道:“若有来生,你可愿嫁我?”
一个弹指,两个弹指,三个弹指……回答他的,唯有嘈杂的爆竹声。颜翰任走到那匹乌骓马前,轻抚着顺滑的鬃毛,耳边回响起那支伤感的曲子。
“孤星夜,
白驹行,
幽幽黑云映疏影。
一步一回眸,
离我十步停。
一丈一回眸,
离我百丈停。
一里一回眸,
离我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