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室木门敞开,于登正独自背手站立,盯着墙上的地图,面色甚是严峻。他听得颜翰任通报,招手示意他进来,又令他将门关上。
“可识得此物?”于登指着桌上一枚两寸见方的印玺问道。
颜翰任捧起大印仔细端详,那印身金光夺目,厚重坠手,应是纯金打造而成,印纽铸成蟠龙样式,须角鳞片清晰精细。印面阳文笔画繁多,乍看像是汉字,仔细一辨,却全然不识。他看了片刻,便摇了摇头。
“这是夏国皇后的印玺。那姑娘要用它与青目营做个交换。”
颜翰任想到姐姐,手中的金印更加沉重了许多。只是不知萧灼为何要将这印从宫中偷来,交到于登手里。他疑惑道:“营中只得几匹马,几副甲,哪有什么值得她来换?”
于登往后一仰,眯起眼死死盯住颜翰任,像是在审讯一个垂死抵赖的囚犯。过了半晌,他淡淡吐出一个字:“你。”
“我?”颜翰任吃了一惊,随即便恍然大悟,难怪萧灼神神鬼鬼地与于指挥密谈,原来是要设法将自己带出军营——她那日在荒漠中便已有这个打算。只是这番美意,自己却不敢领:且不说军法森严,单是念起狄青将军的厚望,自己也决不能丢下身上的职责,一走了之。
“还在这里装痴作傻!”一声猛喝将颜翰任唬得发懵。“当初你明知是那女子劫了吐蕃商人,为何隐瞒不报?”
颜翰任一时六神无主,急忙跪下:“我那日得她相救,才留得一命。萧灼彼时受命于夏国,求于指挥莫要为难她!”
于登叹道:“我本来未曾料到那黑衣人竟是个女子,也是见了那匹马,才隐隐猜到是她。方才诈你一下,果不其然。”他过来拉起颜翰任,“她要赶回辽国上京通报兴平公主死讯,路上受了伤,便指名让你护送。这是她一面之词,其中真伪,我也无暇一一核实。你一来与她相识,二来懂得医术,三来为人谨细,倒是合适。这两日先行准备,待她伤好些便出发吧。”
“临潢府远在辽东,一来一回不知要多少时日。于指挥这般急着差我前去,莫非是追究我隐瞒之罪,要将我逐出青目营?”颜翰任心中慌乱,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于登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苦涩:“我若要治你的罪,方才就将你绑了。再说我一介营指挥使,怎有权除你军籍?此事对我青目营有利,交于你办。你只管好生照料她,勿要多想。”
于登好言安慰一阵,在地图上指了沿路馆驿,让他记下,又发了凭信符牌。颜翰任心中踏实了些,忍不住问道:“上次那枚舍利献了上去,可听得什么动静?”
“还能有什么动静?恐怕朝廷只当做笑话,等着看夏国出丑罢了。”
颜翰任无奈地摇摇头。临出门,于登将他拉近,低声道:“我看那姑娘对你倒是真心实意。我曾在宋辽边境守卫数年,目睹两族百姓和睦相处。到了上京,你自己拿捏吧。”
日近正午,天空一片碧蓝,教人心旷神怡。颜翰任一路回味于指挥的话,不觉已走回自己营房,眼前的情形让他哭笑不得:十几个士卒挤在自己屋前,如烤架上吊着的肥鹅,脖子伸得老长,探头探脑地往小窗里窥视。想是这些糙汉在营中憋了许久,难得见了女子,顾不上颜面仪表,都争先恐后要来看上一眼。只是那窗关得严严实实,这些人怕是只能对着窗纸浮想联翩了。颜翰任板起脸,干咳数声,众人见是都头,一哄而散,唯独詹世刚还站在那里,摆出张苦脸,不住叹息。
颜翰任料到他又要调侃自己,正色道:“我还从未见过你如此愁苦,倒是碰上了什么难处?”
詹世刚眨了眨眼:“颜都头对着树林望了一会,便如愿来了个姑娘。哎,早知那片林子如此灵验,我昨日便也多看两眼了。”
“我还当什么大事,这有何难?”颜翰任面露微笑,“从今往后,我安排你日夜站岗,保管你看个够。到时来寻你的姑娘,怕是青目营都装不下,你看如何?”
詹世刚一时词穷,嘴里咕哝:“且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吧。”他正要走开,却被颜翰任拉到门口。旁边矮桌上垫了油纸,搁着一贯钱、半匹绢、一小坛屠苏酒、一斤腊肉、几小包糖糕蜜果。颜翰任挑出柿饼麻酥留与萧灼,余下的都包了递给詹世刚。他作了一揖:“老詹,平日多仗你相助,只怪我年轻识浅,对你时有不敬。这些东西虽不值钱,权当向你赔个不是。”詹世刚推辞两回,方捧了财物,摇头晃脑地去了。
颜翰任轻轻叩门,报了姓名,听得屋内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屋。萧灼坐在左侧床沿,斜眼看着他:“那于指挥怎样对你说?”
“待你伤愈,我便送你回辽国。”
萧灼仰起头,双脚晃了几晃,神色颇为得意。她伸出手指在床架上轻弹,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颜翰任,语调有些阴阳怪气:“原来颜都头屋内早住了个女子,我来得真是不巧。”颜翰任顺她手指看去,立时大囧:昨晚随手画的蒙面小人还留在那里,自己忙了一夜,竟忘记抹去。他连忙丢下纸包,手忙脚乱地擦了起来,惹得萧灼捧住腰间笑个不停。
此后两日,颜翰任依着萧灼吩咐,在房中打了地铺——他本觉不妥,另住别处又恐照料不周,思来想去只得如此。萧灼也未再指派他,衣食洗漱一概要自己动手,倒是颜翰任恐她不便,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待到第三日午后,营中积雪大多已被踏为斑驳的坚冰。萧灼已然在屋内憋得团团乱转,推门就要出去。颜翰任担心天寒地滑,又劝阻不住,只得取了冬衣毡帽将她裹个严实,跟在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士兵们无不停下脚步向这边张望,看得颜翰任浑身不自在,萧灼倒不以为意,谈笑自若地沿着湖边闲逛。
西侧马蹄声响,正是王勇快马驰来。颜翰任顺口招呼道:“王都头这是去哪里?”王勇哈哈一笑:“出门采些年货,搅扰了你们。”颜翰任见他劲装持枪,身后挂着军旗,胯下坐骑也是最好的骏马,不禁生疑。他想要再问,王都头已走得远了。
萧灼立在他右侧望了半晌,伸个懒腰道:“我伤已养好,咱们明天一早便出发吧。”颜翰任愣道:“这才几日,你的伤势哪能经得起车马颠簸?”
“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有分寸。”她抿嘴一笑,伸手比划道,“你是我拿这么大一块金印换来的,自然要听我安排。”
颜翰任与她相处几日,深知她素来说一不二,再劝也是徒劳,心想纵然她体质强健,也难耐长途跋涉,唯有慢些赶路,悉心照顾。他便将萧灼送回屋内,自己去于指挥那里禀报情况,又领了干粮盘缠,走到本都营房与手下告别。士卒们见了他,都嬉笑着围上来问东问西,难掩满脸的羡慕,刘副都头也捋着胡须笑呵呵道:“领个姑娘出去转上一大圈,我在这里呆了好些年,怎么就没遇到过这等美差?”颜翰任本有依依惜别之意,被众人一起哄,弄得愁也不是,笑也不妥。
他回到自己房中时,日头已偏西。军旅清贫,除了钱粮衣物、地图药材外,也无什么行李,颜翰任片刻便收拾妥当。萧灼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抽出来轻轻挥舞几下,又端直在面前,将眼眯成缝,从剑尾瞄到剑梢,称赞道:“真是一口好剑,你不随身带着?”
颜翰任摇摇头,拿过剑仔细擦拭一番又挂了回去。他仰望血红的剑鞘,良久无语,仿佛那里供奉着一尊不容亵渎的神明。
“你终究还是要回来,对吗?”萧灼叹道。
“是。”颜翰任的声音低沉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