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始于一眼绛黑的血窟窿,向后拖去,愈来愈浅,应当是刀尖借着奔马冲势划过身体。所幸这一击卡在两根肋骨之间,并未伤及内脏。
末端已凝固结痂,前部仍有血液从外翻发紫的肌肉里渗出。颜翰任取了支钢针撩过火尖,轻轻在瘀肿处刺下,挤出脓血,又用放凉的沸水擦去四周血污,涂上金疮药,细细包扎。
他将伤口处置妥当,便为女子掖好被子,备了药汤食物,搬条凳子坐在床边悄悄打量。
那女子面色微黑,挺鼻阔唇,分明的脸廓中透出刚毅,右颊上一道疤痕从鼻翼延至嘴角。长翘的睫毛自紧闭的眼睑中刺出,眼珠在其下快速转动,不知她梦见了什么。
这张神秘的脸庞早先隐藏在黑布之下,引得颜翰任暗自猜测了许久,如今得见,虽与他想象中相去颇远,却别有一番英气,令人过目难忘。她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何要来这里?颜翰任一面思索,一面关注她伤情,片刻未敢入睡。不知不觉,窗外已然大亮。
耳旁轻轻“嗯”了一声。颜翰任一喜,连忙看去,只见女子缓缓睁开双眼,怔怔望向自己,面露欣慰,转瞬又流下两行泪水,张开干涸的嘴唇哽咽起来。
颜翰任想她与自己初遇时,何等飒爽,现在却这般孱弱,他心头一酸,忙劝道:“莫要说话,先喝了药,好生休息。”
女子阖上眼,微微点头。颜翰任将煎好的十灰散汤药在小炉上温了,喂她饮下。等了小半个时辰,他见女子脸色已稍现红润,便起身在瓦罐中抓了粟米,倒了清水,正要熬粥,身后传来却断续的低语:“不急做这些……先听完我的故事,再决定是杀是留吧。”
颜翰任听这话说得怪异,不禁回头看去,女子疲惫的双目冷冷地看着他,以掺杂着粗重呼吸的北国口音,从自己身世说起,怎样机缘巧合结识了颜予清,又连累她客死异乡,自己再如何从皇宫逃出。
她长话短说,不到一刻,便闭紧双唇,侧过脸去。颜翰任直听得又惊又悲:颜予清在他脑海里刻下的印象尚是那个带着几分羞怯的窈窕少女,拉着他与幼弟,迎着晨曦走在家门前的小巷中。不想她短短的一生竟如此曲折,此世再不得相聚。
颜翰任埋头掩面,哀思良久,心中爱恨悲怜都纠结在一处,半句话也说不出。一时间,沉重的寂静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
“我害死了她,又投奔于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女子打破了沉寂。颜翰任抬起泪眼,见她脸颊被纷乱的发丝遮住大半,睫毛上挂着莹莹光芒。她与姐姐相依数年,心中的痛楚只怕更甚于己吧。姐姐之死,她自然难逃其咎,但她也曾豁出了性命试图弥补,又搭救过自己,无论如何,自己对她总恨不起来。
“耶律公主……”颜翰任缓缓开口。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公主,叫我萧灼便是。”
“萧姑娘,我曾犯过错失,连累了两名战友,你心中感受,我应能体会一二。若不嫌弃我这屋子粗陋,便在此养好了伤,再做打算。”
萧灼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渐渐缓和,点头道:“好。这几日我多有不便,恐怕少不了要差遣你,莫嫌我麻烦。”
“任听差遣便是。”
颜翰任将粥熬至稠滑,倒在陶碗中,米香扑鼻,一时溢满了屋内。他又取了一小方腊肉,只捡瘦的撕作细丝,撒于其上。萧灼在一旁轻轻叹道:“好香!”
“只是些粗茶淡饭,比不得皇宫,你一路艰辛,想来已是饥肠辘辘。”
“我是说好像。”
“像什么?”颜翰任疑惑地抬起头。
“像她。”
沉默再度袭来,两人都垂下头,各有所思。颜翰任将碗勺端到床边,扶萧灼起身半卧,将裘袄与她披上。萧灼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伸进单衣一探伤口,脸上立时红起一片。她头也不抬地接端过粥,三两下便划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进门时,岗哨叫你颜都头。这都头是什么官衔?”萧灼一抹嘴,渐渐来了精神。
“底层小职,管得百人罢了。”颜翰任便将上次分别以来的经历一一说给她听。萧灼赞不绝口:“我原本还忧心你能否活到今日,想不到你竟立下战功,做了军官,极好,极好。”颜翰任见她原本冷峻难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流露的喜悦如孩童般毫无保留,令他倍感亲切,内心也不知不觉跟着晴朗起来。
“这里官最大的是谁?”那对闪亮的眼眸转了几转,又向自己看来。
“营指挥使于登。”
“你现在便去将他请来,我自有话对他说,休要耽搁。”
颜翰任不解,皱眉道:“还是好生休息,待到伤口长牢,我领你去见他。若有急事,我代为传话便是……”
萧灼不及等他说完,已竖起剑眉,瞪圆杏眼:“方才明明答应任凭我差遣,这时却来推三阻四!你只说,去是不去?”
颜翰任哪料到她想一出是一出,这般喜怒不定。他一时辩驳不得,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转身推门要走,又被叫住。
“我叫萧灼,是你故友,其余的都莫要对人提起。”
于登被请进屋内时,萧灼已系好外衣,用被子盖住双腿,靠墙端坐在床上。颜翰任垂手立在一旁,刚听得两人寒暄几句,她却又发来了号令:“我那匹马接连奔走了几日,劳烦颜都头去看看,草料是否喂足?”
颜翰任还未张口,萧灼咄咄逼人的目光已射了过来,眸子瞪得比上回更大了一圈,甚是唬人,摆明了硬要将自己支走。颜翰任望向于登,要看他意思,这位指挥使倒稳坐如山,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他不愿生出尴尬,便大步跨了出去,反手将门关严。
明媚的阳光扑面照来,刺得颜翰任睁不开眼,像是在提醒他已彻夜未眠。他在孤单寂寥之际骤然与萧灼重逢,心绪也一度因兴奋而悸动不已,哪知她带来的却是亲人的噩耗,又不知有何事偏偏要瞒着自己。这一切让他又是悲切,又是不安。他一路沉闷地走到马厩,浑不在意周边几名士卒投来的好奇目光。
那匹黑马正立在最靠外的栏位,踮起一只后蹄打盹,听得动静,将头凑上前来,竖起双耳微微摇晃。颜翰任见它与自己甚是亲热,也有几分欢喜,便提了些豆饼加在槽中,又将它周身上下细细梳理一番。他正抚摸着乌缎子般的鬃毛,身后丁冲来报:“颜都头,于指挥请你速去他房中,有事商议。”
颜翰任心中一沉,转身便要过去。丁冲跟上来问:“过年的例赏,于指挥让我提前送与都头,我是拿到你房中,还是……”
颜翰任闻言,更是忐忑,连忙问道:“还有谁提早领了例赏?”
“他只让我取一份给都头,其余的便不知了。”
“你搬张小桌到我门前,将东西都搁在桌上吧。”颜翰任略一思索,吩咐丁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