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门可罗雀的蓬莱殿一下熙攘起来。殿门、房梁上悬起道道白绫,从大殿到后宫门前,随处可见身着素服的宦官,或站岗,或结队巡逻在白皑皑的院中。
萧灼双手抱怀,弓腰坐在殿中最不起眼的一角,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前来吊唁的嫔妃百官。一个身影停留在她面前,柔声安慰了几句,又问她皇后崩于哪个时辰,当时状况如何。萧灼紧闭双唇,连眼珠也未曾动过一下,只是直勾勾盯向人群。那人摇摇头,对身边几人叹道:“可怜这姑娘,定是伤心过度,有些痴了。”
萧灼的确是伤心欲绝,耳中却听得明明白白。她凭说话口气,便知道来人是没藏讹庞,只是不屑搭理。此时,容不得半点分心。
一束秀发揣在怀中,是她偷偷从皇后遗体上取来。割下这缕发丝的匕首,不知被打磨了多久,蝉翼般的利刃不见半点瑕疵,如荒漠的地平线那样光滑冷峻。
这柄匕首此刻正藏在胸前,已沁饱了体温,随心尖不安分地律动。
它在等一个人。
“他的性命,便交给我吧。”
人影聚聚散散,来了又去。那位高傲的皇帝却始终没有现身。
时近薄暮,宫女们点亮灯盏,开始拾掇空旷的大殿。萧灼走到灵台前跪下,黯然沉思:“我真是蠢到了家,姐姐病重时,他尚且不管不顾,此时又怎么会来?”
她从未感到过如此寒冷孤寂,忍不住轻按前襟,让发丝在肌肤上印下微微触感,仿佛颜予清依旧陪伴着自己。
她与李元昊是否真心相爱过?萧灼无法猜透这个深邃决绝的男人,可颜予清的每个神情都逃不过自己的眼睛:从惊慌到羞怯,又转为见他时的欣喜、等他时的期盼。就连在病榻上提到他,眼神中透出的也只有自责与遗憾,不见一丝仇恨。
或许在她柔软如水的心中,从来就不曾真正恨过谁。
可她弥留之际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又作何解释?弑君复仇,究竟是出于她的遗愿,还是沉重的愧疚在指引自己生出这同归于尽的打算?萧灼将额头紧贴朱漆灵柩,陷入深深的迷惘。
宫女们依旧在忙碌,忆竹远远躲在一边,握着长掸在角替上拂来拂去。萧灼斜过眼,盯着她看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想到她那日所言,两军交战的隆隆马蹄声、声嘶力竭的砍杀声仿佛在耳边响起。她猛然惊醒:自己糊涂至此,竟误解了姐姐的遗言!
她托付自己“照料”的,绝不是李元昊。她定是想让自己乘辽国使节前来吊唁的机会脱身,设法将颜翰任带离那是非之地,只是自己这些天悲愤交加,未曾想到。
姐姐一直怜惜这个代家人受过,在边境苦苦挣扎的弟弟。或许她即将离开人世之时,魂灵已飞过广袤的沙漠,透过杨树林,望见遥远的营寨,慈爱地凝视着那个清秀坚毅的年轻人。
萧灼冰冷的心中有了一丝暖意:自从上次分别,还不知他过得如何,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不论如何,自己现在还必须形单影只地苟活在这个世上,尽快穿越那片荒漠,或将他从夏军的铁蹄下救出,或在他的坟前带去姐姐的哀思。
“姐姐,你不知道,我曾暗自发誓要保护你,可最终却一败涂地!只盼我能做成这件事,让你在天之灵不再牵挂。”
要走出重重宫墙,只有一人可以相助,不论他是否乐意。
巳时过半,天色依然不见明朗,细碎的雪点零星洒下。没移氏如往常一般独自在花园中闲逛。她白净的脸庞在雪地的印衬下显得越发娇弱,冬衣微微隆起,显然已有了身孕。她转了两圈,漫不经心地折下一枝腊梅拈在鼻尖前,眼光似有若无地扫向拱门。
萧灼面无表情地从一株青松后缓缓走出。
正如她所料,大门对面,树丛幽暗的影子里藏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装腔作势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往这里瞥上一眼。萧灼本不忍打扰这场遥远而无声的幽会,只是如今也顾不上这许多。她迈着宫女们惯用的碎步,向守门的卫兵行了一礼,走出门外。
那人慌忙转身离去。萧灼不紧不慢地跟上,待他走到山墙边的幽僻一角,在身后低声道:“太子殿下,你交与吐蕃商人的信在我手里。”
李宁令哥迟疑一下,终于停了脚步,不情愿地转过脸:“你想要什么?”语气透着无奈与怨恨。
“请你帮我个忙。”萧灼盯着他眼睛。对面这个年轻人苍白羸弱,又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上,她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就范。
“夏军是否要攻打宋国?人数、路线、时间如实告诉我。”
“你一个后宫侍卫,问这些做什么?”
“我问,你答,不要有半句废话!”
或许是被萧灼流露出的阴沉杀气所笼罩,太子慢慢垂下头来:“正军七万,正辅主、负担约十四万攻打延州。这两日前军便要进发。”
萧灼倒吸一口凉气,此番夏军如此势大,实是未曾料到。她再问:“往年此时,黄河是否上冻?若不能行船,我一人一马该如何过河?”
“过了十月,河面便能冻实,次年二月方化为冰凌。其间下马沿冰厚处冰踏行应当无妨。”
萧灼点头道:“我急需出城,劳烦你替我弄一枚腰牌。一出去,我便将那信销毁,说到做到。”她本不善说谎,这两句底气显得有些不足。
太子面露难色:“我早被禁足于宫中,这东西我也没有,须得编个缘由求人借来。你宽我两日,让我好生思量……”
萧灼未等他说完,已不耐烦地竖起食指。
“一日?恐怕紧了些。”
“一个时辰后,我就在这里等你,若取不来,自己到陛下跟前去找那封信吧。”萧灼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她回了殿中,伫立在皇后寝室,但见明净的桌案上齐整地摆着笔砚印玺,罗帐高束,凤床空空,两行热泪忍不住从脸颊上静静滚下。
萧灼呆呆望了片刻,便收拾金银细软,并皇后绶印、食物裹做一包,又披了件厚长裘袄,将佩刀藏于衬里。临行,她对着棺椁再三叩拜,暗自祈祷:“姐姐,我这就动身,你在天上可要保佑颜翰任安然无恙。”
李宁令哥如约守在那里,将一枚金牌递给萧灼。“还请将那封信还予我吧,你若带出城外,有个闪失……”他的腔调已带着些许哀求。
萧灼将腰牌紧握在手心,顿感踏实。她望着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太子殿下,心中倒愧疚起来。若信真在自己身上,不用他提,此时定会拿了出来。她只得恳切劝慰:“我也深有苦衷,这信现在不能给你。不论被擒被杀,我绝不会连累你,请太子勿要忧心。”
一丝幽毒的神色从李宁令哥眼中飘过,他踌躇片刻,低声道:“大军已集结于兴庆府四周,往来巡逻的岗哨定不会少。萧侍卫若要东渡黄河,须得出了清河门往南三里,走林中小道,万不可在大路上招摇。”他又微微苦笑,“我倒羡慕你,一走了之,逍遥自在,哪似我日日在这里苦熬。”
“我此去只为赎罪,不必羡慕。”萧灼凄怆地看着他,“至少你最牵挂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天空依旧灰白朦胧,依稀可见远处的炊烟团团升起。看来李宁令哥所言不假,大军已集结在此,惨烈的交战一触即发。她骑马顺城垣向南行进,但凡撞上迎面而来的军士,便减了速,低下头,恭顺地靠在路边。
萧灼正小心赶路,身后忽地一声炸雷般响动,惊得她猛然按住刀柄,回头看去,所幸只是一场虚惊:城边一家破旧客栈被大雪压塌了门头,一个衣衫单薄的老妪呆立在一旁,盯着一地的残梁碎木。
入兴庆府的第一个深秋,萧灼就曾走过那条林中小径。还记得那日,她背靠金黄的银杏,遥望一轮红日从黄河上冉冉升起,心中充满了重生般的激动,而今只见厚重的白雪积在黑黢黢的枝桠上,说不出的幽暗阴沉。
行不多时,她陡然勒马,抽出钢刀紧紧攥在手中:这一小段,两侧矮枝上的积雪零零散散,似是有人动过。她刚欲调转马头,树丛中一声呐喊,窜出三十来个轻装士卒,前后围了上来。
挡在正前方的那人晃着手中的铁剑,讪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萧……”
话未说完,萧灼已跃马踏碎他胸膛,右手刀光闪处,一颗头颅拽着血花横飞出去。众人见她连毙两命,立时慌乱起来,有的要上,有的想退,奈何林中空隙狭小,乱作一团。
萧灼头一遭杀人,只觉血气直冲入脑,激得心口狂跳不止。她放声大吼,连冲带砍,须臾间又剁翻两人。眼见已突出包围,左肋下陡然剧震,几乎将她从马上撞落下来。她急忙使出全身力气拽牢缰绳,也顾不得侧目回盼,伏鞍狂奔而去。
桀骜奔流的黄河已静静躺在冰雪之下,与大地融为一体,只留下条条悠长的曲线。萧灼张望一圈,见并无追兵,便慢吞吞下了马,把缰绳放至最长,一手挽住,一手按在腰间,酿酿跄跄走上冰面。血液不断从肋下的伤口渗出,时冷时烫地与衣物粘作一团,气力与体温似乎也随之悄悄溜走。待她强忍剧痛踏上对岸,已是满身冷汗。她挪到背风处坐下,取出半张硬邦邦的蒸饼,在身边抓了一把雪就着咽下,艰难地露出一抹苦笑。
自己孑然来到这个世上,曾经挚爱的、挚爱自己的,都已成过往。或许独自倒毙在这斑驳的雪地,便是最好的归宿。只是遥远的东方,还有一线希望在等待自己继续前行。
天空渐渐放晴,寒风却依旧如狼嚎鬼泣般在耳边呼啸。不知过了几个昼夜,萧灼身上已冷得全无知觉,神智也渐渐恍惚。她下地行走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趴在马背上时昏时醒地辩识方向。所幸那马甚通人性,等她再睁眼时,周遭已被伞盖般的枝杈笼罩,两条矮长的山影自暮色中浮现,交汇处隐约闪耀着暖暖的灯火。
见到颜翰任,萧灼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下来,她再也无力支撑沉重的身体,眼前一黑,直坠而下。
无数斑斓的人影在身边穿梭。父亲与哥哥姐姐正面带微笑,围着自己窃窃私语。一个模糊的面孔在人群后一闪而过,她依稀辨出是母亲,又惊又喜,要向她跑去,却如何努力也挤不开众人。她正急得大喊大叫,满头汗水,母亲不知怎地又飘到身边,缓缓抬起头来。萧灼连忙拉住她,定睛一看,那张脸惨白幽怨,却变成了颜予清。
萧灼大惊,猛然睁开双眼。明亮的阳光照进小窗,映出颜予清的侧脸,叫人打心里觉得温馨踏实。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
目眩渐渐散尽,她才发觉这屋子狭小简陋,身下的草褥飘出淡淡的陈旧气味。面前那人转过来,欣喜地看着自己,正是颜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