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风凛冽,大雪飘落,萧灼最担心的事终于到来:皇后低热咳喘,卧床难起。她急忙差人去请御医,那边却推三阻四,只是不见人来,急得她在屋里乱转,低声唾骂。皇后见状,淡然挥退旁人,轻抚床边:“过来坐下歇会罢,再恼也是无益。你也不想想,若无圣上授意,那些医官哪敢百般推诿?”
“只是料不到他竟会如此绝情。”萧灼恨恨道。
皇后黯然摇头:“他要的是辽国公主,是维系夏国命脉的一颗重要棋子。他生性高傲,有意为难我,不过是因为受了愚弄,借此对辽国还以颜色。说到底还是怪我见识太短,以为能瞒骗得一世。”
皇后一句话将过错都揽到了自身上,萧灼心知肚明。但此刻她也无顾不上自咎,只是思量能为孤立无援的姐姐做些什么。
“我也真是越急越笨。”她抬头笑了起来,“只顾要寻御医,却忘了天底下最高超的医者就在我面前。姐姐开个药方,我去御药院自取便是。”
“我这病是忧愁思虑,肝血不足,以至郁热不退。难在调顺心绪,用药若有良效,我方才便吩咐你去办了。”
“不试试怎会知道?姐姐就听我一回,先把身子养好!”她缠着皇后说了道方子,取纸记下,跳起来就往外跑。皇后在身后急切嘱咐:“你莫要出去,到院中叫个伶俐的宫女去取。”话未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萧灼连声答应,心中早有打算:“姐姐久受冷落,原先李元昊给的赏赐早就分与了众人,如今这些宫女只靠月钱度日,个个慵懒懈怠,办事未必肯尽心,唯有我自去才妥当。”她回耳房取了些银两,迈开长腿,飞奔出门。
冰凉的空气沁入肺中,冲淡了苦闷的心情。瓦片花木上积了厚厚一层玉屑,与天色融为一体。萧灼一眼望去,满目苍白清旷,唯见屋檐宫墙的斑斑暗沉由近至远层层淡去。绕过叠水池塘,穿过幽深的花园,可见一丈高的赭黄宫墙,中间嵌了宽阔的拱形门洞,出门便是前朝,皇帝与文武各司官员在此办理公务。依例,若无圣上御旨,官员卫兵严禁入内,后宫嫔妃也不得踏出大门半步,只凭宫女宦官传达消息,递送物品。
萧灼对守门的侍卫道明来意,出门低头向北疾走,进了御药院耐着性子好言相说,又打点了银两,才照着方子取来柴胡、黄芩、紫苏梗、茯苓等十几味药材。她拿出难得的耐心,仔细分类装好,又要了张油纸,裹做一包揣在怀中,急急回了后宫。
一个背影鬼鬼祟祟从偏殿一侧的回廊里闪出——那是没藏贵妃的居所。萧灼瞥了一眼,认出是忆竹。她先不在意,转念一想:“数百嫔妃中,没藏黑云最是狐媚勾人,又在年初生下一子,深得李元昊宠幸。她有哥哥没藏讹庞帮衬,早就觊觎皇后之位。这死丫头定是暗中去通报皇后近况,或讨些好处,或攀个高枝。”
萧灼正愁无处出气,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一拍她肩膀,喝道:“去没藏贵妃那里做什么?”
忆竹惊得一哆嗦,不敢看向萧灼,低头嚅嗫:“她……她叫我过去,与我闲话几句。”
“这倒怪了。”萧灼冷笑一声,“伺候她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若是每人都与她说上两句,只怕能将她活活累死,她却偏要叫你去闲话。你倒是说说,与她聊了些什么?”
忆竹犹豫了一下,凑上前低声赔笑:“不瞒萧侍卫,据说陛下调了大军,要再攻宋国,直取延州。没藏贵妃对宋国的繁华很是向往,问我些家乡的风土人情。”
萧灼这才想起她本是大宋延州人,几经辗转到了这里,平日皇后极少与她交谈,只恐无意间露了乡音。这情报也不知真假,反正决不能告诉姐姐,免得惹她再添忧心。她心生厌恶,抬眼一扫,见四下无人,便顺势拉过忆竹左手腕,五指猛地发力。这倒霉宫女一声惊呼,顿时瘫软下来。
“没心肝的东西!主人卧病在床,故国大难临头,亏你还笑得出来?”
忆竹跪倒在雪地上,嘴巴张得老大,却一声也哼不出,显得极为痛楚。萧灼把手一甩,厉声骂道:“还不快滚回去好生服侍皇后?再有二心,下回捏的便是脖子!”她冷眼看着忆竹从地上爬起,掸了掸身上的雪末,捧住左手一溜烟跑了,不禁长叹一声。
皇后的诊断确非虚言,几副药下去,病情并未好转,倒随着严寒沉重下来。半月不到,她身上越来越烫,愈发没了气力,昏沉的时间也一日长过一日。
这天皇后已从午后沉睡至深夜。萧灼守在身旁,一刻不敢离开。她轻手轻脚地往火盆中添了几块木炭,又悄悄探进被褥,摸她树杈般的双手,依旧冰冷扎人。
萧灼接过宫女递来的一盆温水,用绸布蘸了,柔柔地在她额头擦拭,又仔细端详了许久,才发现不知何时,皇后的眼角眉心已爬上了无数灰暗的细纹。
“不知这副身躯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萧灼的眼角湿润起来。她不敢再想,转身走到墙角,将窗扇推开一丝缝隙,向外远眺。
雪片急一阵慢一阵从窗外飘下,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重重屋檐的剪影中,一座宏伟的楼阁直刺天空,透出鲜红明艳的灯火。缥缈的鼓乐笙歌自那里传来,在寂静的寒夜中显得刺耳无比。
“李元昊这厮不知又在搂着哪个女人寻欢作乐!”汹涌的怒火自脉脉愁肠中升腾而起,只是这火还未烧旺,便偃息下来,转为深深的自责。她黯然追忆起两年前那个夏末的正午……
“灼儿……灼儿……”身后传来断续微弱的呼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灼一凛,连忙关好窗户,冲到床前。她见皇后勉强撑开迷离的双眼,散乱的目光似乎在瞧着自己,更像是盯着自己身后某个看不见的人;枯瘦的双臂伸在外面,手指不住挠动,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这情景弥漫着不祥的恐怖,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性命……交与你照料……”
萧灼将耳朵贴近她干涸的嘴唇,紧紧握住她双手,失声哭道:“姐姐莫急,慢慢对我说。”皇后接下来的话语却再无一句连贯,只依稀听得“辽使、脱身、吊唁”几个词,那声音夹杂着痛苦的喘息,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难辨,渐渐与心跳一同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