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儿你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若是什么金银珠宝,我可全没兴趣。”
“这宝贝,我向大王求了几次才得来,你若不要,我便还他了。”
“且慢,先让我瞧瞧!”
萧灼接过那枚小小的青铜鎏金腰牌,仔细打量表面方正繁复的夏文。她虽不识这些文字,却明白:有了它,自己便能自由地进出王宫,在外尽情驰骋。
这一年,大约是萧灼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李元昊建立帝业的雄心,也正是从此时开始。
他先是恢复党项族各例旧俗,紧接着便登基称帝,改元“天授礼法延祚”,建国号“大夏”。这位新皇帝兵锋南指,破羌族诸部,筑起瓦川会城。自此,吐蕃与宋之间的通路被完全隔断。就在他暗中筹备,即将调集军马与宋国一战时,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久前刚被册封为皇后的辽国公主身份似乎存疑。
不知是李元昊锐眼察觉了蛛丝马迹,或是有人暗地里传出流言。总之,这便意味着两国的和亲并无诚意,北戍的五万精锐也被牢牢栓在夏辽边境坐吃军粮,一兵一卒也动不得。
局势变得棘手。一向杀伐决断的李元昊立即停止大军征调,只分批往夏州增派了万余兵马,伺机而动。宫闱之内,这位“兴平公主”一下便遭了冷落,既不得临幸,亦不闻召见,连贴身侍卫的腰牌也被寻了个借口收回。
萧灼从自告奋勇地夺来一枚假舍利之后,终日垂头丧气地四处闲逛。今早传开的一则消息让她窃喜不已:大将野利隆吉率领万余大军攻袭宋国小寨,却遇伏被俘,连营门都未能进得去。李元昊原先部署了八万后续部队,只等前军拔了险要,便一齐进发。这一败,全军只得撤回,伐宋的谋划也暂告终止。
她一路连跑带跳回到蓬莱殿,拉过皇后,将所闻讲了一遍,眉开眼笑道:“姐姐故国未损分毫,颜翰任多半也安然无恙,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这消息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是否可靠?”
萧灼嘿嘿一笑:“记不清啦,反正不是宫女便是内侍,现在已传遍了宫里。你想,这晦气消息若不属实,哪个不要命的敢乱嚼舌头?”
皇后点点头,这几天一直挂着的愁容终于舒展了些:“我总牵挂这个苦命的弟弟,只愿他能躲过这一劫,日后找机会除了军籍,娶个贤惠媳妇,过几天稳当日子。”萧灼正要顺着她的话再安慰几句,却看见皇后的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先是丢了佛宝,紧接着又吃了败仗,以陛下性情,定会迁怒于人。你上次出手失利,他当面虽是隐忍,心里定然耿耿于怀,最怕他盛怒之下钻了牛角尖,将兵败之因归结于失去舍利庇佑,来寻你麻烦。这两天你就在屋里躲着,莫要出去被他撞见。”
这层利害萧灼倒未想过,她心里一沉,答道:“姐姐吩咐得极是,我便老老实实在这里陪着你吧。”
时辰刚过正午,萧灼与皇后坐在殿中对弈。她本是个没定性的,饶是皇后明显心不在焉,也不过下了二十几手便投子认输了。无聊间,她正屈指将棋子弹来弹去,忆竹跑了进来:“不好了,殿前来了一群卫士,要捉萧侍卫!”
皇后立时起身,盯着萧灼双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匆匆走出门外。萧灼见她行动虽果断,眼神里的恐惧却难以掩饰,便忍不住悄声挪到窗边,眯起双眼向外窥视。
刺眼的阳光晃来,让人一时难以适应。门前台阶一片惨亮,下面站了两列手持长矛的卫兵,锋尖逼人,铠甲耀目。为首那人向皇后行个军礼,一开口,声如洪钟:“奉陛下口谕,萧侍卫先前追讨佛宝不力,陛下差我等带她回去问话,请皇后殿下将她交与在下。”
皇后双手拢在腰前,一步步走下台阶,语调缓慢坚定:“萧灼伴我多年,随我从辽国来此,视同家人。即便她有什么过错,也理应让我来责罚,之后再上报陛下,岂能随便交与他人?”
那带头的“哼”了一声,神情甚是不屑:“有什么缘由,请皇后自去与圣上说,在下只知奉旨办事。”他将长矛在地上重重一顿,身后卫士纷纷挤到台阶前,摆出一副要进殿搜人的架势。
“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萧灼怒火中烧。她想起姐姐得宠时,这帮人见了她,无不笑脸如花,甜嘴蜜舌地邀功讨赏,如今倒做出一副秉公办事的岸然模样。
她恼怒间,脚步已不觉迈过门槛,站在阳光之下。
“萧灼就在这里!我尽心尽力为陛下办事,就算站到他面前,我也不怯!”敞亮的光线将她脸上的激愤与鄙夷照得明明白白。
皇后猛地转身冲来。萧灼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一下便将自己推了个踉跄。她还未及站稳,就见皇后伸手指着自己鼻子吼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丫头,给我滚回去!还想跑到陛下跟前撒野不成?”那声音尖利高亢,不住颤抖,令她毛骨悚然。萧灼从未见过她如此大怒,吓得垂下头来,不敢再看她一眼。
皇后的嗓音一下变得干哑,似乎骤然苍老了些许:“陛下定是一时气恼,才下了那道口谕。我这侍卫不知轻重,怎可让她面见陛下?你也莫要为难,我同你们过去,好生劝劝他便是。”
带头那人俯首思量片刻,一挥手,令卫士们带着皇后离去,几名宫女劝慰了萧灼几句,也各自散了,院中立时静得可怕。萧灼独自站在台阶上,懊悔自己绝不该任由那帮凶神恶煞的卫兵将姐姐带走。可她当时的态度却容不得自己插上半句话。她心思细密,远胜于己,若连她都无计可施,自己又能如何应对?
日头慢慢偏西,渐渐由白变黄,又转为绯红,挂在宫墙一角,短短几个时辰好似数十年一般难熬。萧灼几次想不顾一切地冲入前朝寻人,左思右想,终究还是生生忍住,呆在原地翘首盼望。
待到天色暗沉,只余几丝余辉自檐角与枝桠间的缝隙透出,她才望见两个人影缓缓走近,急忙迎上前去。皇后由一名年长的宦官扶着,步态略显蹒跚。萧灼见她脸上满是泪痕,全无半点血色,极为憔悴,刚要伸手扶她,双臂却被她一把抓牢,像是怕她眨眼间便要飞走一般。
“从今往后,你每时每刻都与我一起,不许离开半步!”皇后已嘶哑得发不出声,只剩气息颤动。
自此,皇后便紧紧盯住萧灼,令她搬到正殿与自己同吃同寝,不得走出院子,不许大声言语,就连每餐膳食,都要亲自尝过了再递给她。殿中的门扇,也都被皇后命人牢牢锁死,只留中间一樘出入,但凡听见门前响起通报声,她必定第一个冲上前去挡在门口,问明事由方才安心。
萧灼眼见皇后茶饭不思,夜不安寐,身子如这深秋的花木一天天萧瑟下来,脸庞已由苍白转为蜡黄,原本就纤细的身段也消瘦得有些佝偻。她问了不知多少回,才得知当日的情形:原来李元昊本想将她投入兴庆府大狱。这座牢狱在夏国人心中怕是比兴庆宫还要有份量,任谁望见那黢黑阴森的狱门都忍不住要皱起眉头。犯人多半只见进去的,不见出来的,即便有人熬过种种酷刑拷打,重见天日时不是少了鼻子,便是缺了耳朵。那天皇后在李元昊面前跪了两个多时辰,苦苦哀求,说尽好话,流干眼泪,才劝得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以李元昊凶狠反复的脾性,纵然皇后如惊弓之鸟一般日夜守护萧灼,又能保得多久?萧灼懊悔不迭,只恨自己当初愚蠢任性,生出这许多枝节,更是硬生生将颜予清推进了火坑里。她既难以劝好姐姐心病,又无良策保得二人周全,每到夜深人静,便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