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车轮载满了无奈,轧过石板,碾倒长草,扬起沙砾,留下长串痕迹。刚一出发,耶律庭歌便嫌闷热,脱了嫁衣首饰,扯下面纱丢在一旁,又擦去脂粉,斜躺在车中,没精打采地摆弄手中的乌蟒皮刀鞘——她离家时,只带了这柄百炼精钢佩刀与车后那匹油光黑亮的良驹。
颜予清也褪去交领长袍,一路上不是找话与她闲聊,便是读些故事为她解闷。耶律庭歌明白她在尽力哄慰自己,只是想到往后要日日呆在王宫,再不能自由自在地策马弯弓,心情实在难以好转。
约莫到了午时,号令自前向后传来,车队在草原中停下休憩。车外响起清脆的问安声,耶律庭歌一把撩开窗幔,见一名肤色粉嫩的宫女端着食盒立在车下。她二人都只穿了白色中单,一时难分尊卑,宫女愣了愣,便捧起食盒道:“已近正午,还请公主用膳。”
耶律庭歌见她将盒子不偏不倚端在两人中间,神色恭敬,说话时眼睛却一直望向颜予清,便犯起了旧脾气:心绪低落时总想找人或斥或谑,总之出了气便成。她哈哈一笑,拍手赞道:“不亏是宫里来的,真是好眼力,一下便瞧出谁是公主。要我说其实也不难,生得美的自然就是。”
那宫女涨红了圆脸,不知如何作答。颜予清正要张口分辩,耶律庭歌快如闪电,劈手夺过食盒,关上小窗。她料想颜予清定要责怪,便抢先说道:“我还不饿,且下去活动腿脚。”话音未落,她便拉开插栓,一推门,轻轻翻身下了车。
耶律庭歌绕着马车踱了几步,一转过来,正听见那圆脸宫女拉了两个同伴窃窃私语,说公主确如诏书里写的那般美貌恬雅,身边的侍女却蛮横粗鄙,不知从哪里找来,只盼到了夏国莫要丢人现眼。她又好气又好笑,故意甩开大步,将草丛踢得“沙沙”乱响,从三人侧面走过。
宫女们噤了声,齐齐瞥向这里。耶律庭歌干脆冲着马车大嚷:“公主殿下,车队停留不了多久,若要下来解手,可得趁早!”说罢,她跳上车坐好,笑嘻嘻地任由颜予清责备。
骄阳透过杏红的细纱帷幔,照亮厢内。颜予清一张俏脸被映得通红,唇齿间含了嗔意,眉头轻锁,更加惹人怜爱。耶律庭歌在对面静静打量她,暗暗自愧:“予清姐姐这般标致人物,胜我百倍,只可惜老天不长眼,偏要让我这粗陋之人嫁作王妃。”
一个念头忽地闪过心间,连耶律庭歌自己都是一惊。她又将这想法在脑中过了一遍,便鼓起勇气试探:“姐姐这样的美人,不嫁与王侯,倒陪着我,做个小小的医官,真是可惜了。”
颜予清拿书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下,笑道:“老毛病不改,又来拿我消遣。”
“我是真心相问,你愿不愿代我入宫做王妃?这些士卒侍女都是临潢府宫内的,不认得你我;姐姐又聪颖好学,精熟辽国语言文字,想来绝不会露馅。”
“你在想些什么?”颜予清的笑容倏然消逝,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和亲是国家大事,岂容你胡闹?快收起这荒唐心思,安安稳稳去夏国!”
耶律庭歌本是个倔犟的人,怎会就此罢休?这话反倒勾激起了心中的委屈。她咬牙切齿道:“我在家孤苦,从未受过父亲关爱,遇到和亲,倒被推在前面。姐姐知道我生性好动不羁,做了王妃便如进了囚笼,只怕是生不如死!”她抓起颜予清双手,拢在自己胸前,恳求道:“我深知你答应随我到此,已是天大的情份,但此时只有你能再助我,求姐姐看我可怜,替我做一回公主,救我性命!”
颜予清叹息道:“但凡不愿担当的人,都只看得见自己受累,不曾思量自己享了多少福,把自己当做天底下最难最苦的。你终日饱食暖衣,可见过那些贫寒的百姓?可有过为了几个铜钱拼命劳作的日子?妹妹,你已不是当年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姑娘。贵为宗室之女,这本就是你份内之事,你若还有半点血性,就不可推脱逃避。”
耶律庭歌见她态度坚决,心中失望不已:“我还当予清姐姐真心疼爱我,想不到她一口回绝,拿一番空空的大道理唬我,与我爹又有何不同?”她冷笑道:“我若是无担当,无血性,方才只消骑上那匹乌骓马远去,可有人能追得回我?你们都盼着我如木偶一般乖巧。好,我便听你们的!到了夏国,只管将我的尸身抬出,往那兴庆宫里一放,各人都算尽了份内之事。”
耶律庭歌将头伸出窗外大喊一声:“公主殿下休息啦,没我招呼,都不要来打搅!”她便阖上眼,往后一靠,再无半句言语,更是滴水不进,粒谷不沾,任凭颜予清如何好言劝慰,只是不理。窗外透入的光芒渐渐暗淡,又缓缓转亮,耶律庭歌歪倒在一边,腹中早已麻木,不似先前那般烧灼难熬。昏昏沉沉间,一阵香气飘入鼻孔,原来是颜予清端了乳粥,挑了一小勺送到嘴边,要喂她吃些。耶律庭歌猛一挥手,连碗带粥“咣当”洒了一车厢。她垂眼望见颜予清躬下身,噙着泪,不声不响地收拾残盏,心中痛如刀绞。若在以往,自己哪里舍得让她如此伤心?只是今日,这场较量须得分出个胜负,或许只看谁的心更狠一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庭歌觉得脸上暖暖的有些湿润。她微微睁眼看去,颜予清双手捧住她脸颊,额头相贴,嗓音干涩伤感:“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你吃饱喝足,养好精力,寻个机会远走高飞吧,日后自己保重。”
耶律庭歌大喜过望,想要说话,却发觉自己连张口的力气都不剩了。颜予清赶忙取了张面饼揪做小块,和着肉糜汤一口口喂她吃下。她慢慢吃完,又休息片刻,恢复了些气力,方才发觉颜予清面色憔悴,眼睛红肿,想来也不知哭了多少回。她心里一酸,扑在颜予清怀中,笑中含泪:“就知道姐姐最疼爱我,今后我日日陪伴在你身边,事事都听你吩咐。”
“你既不愿入宫,却又要跟着我,这脑袋里究竟是装了什么念头?”
“我只是不愿受那繁闷的拘束,从没说过要抛下你不管。姐姐想,我已不能再回家中,还有哪里可去?我耶律庭歌只愿做个侍卫,用一身武艺保护姐姐!”
颜予清思忖半晌,一声长叹:“我实是不忍眼见你绝食而亡,才答允了你。你孤身一人,我却又放心不下。我对你一让再让,早将大局原则抛得无影无踪,只希望这份溺爱莫要酿成大错!那王宫非比家中,你务必谨言慎行,稍有纰漏,便要招来杀身之祸。”
耶律庭歌忙不迭点头答应,又望着对面道:“从今往后,你是耶律庭歌,我便随我娘姓萧好了,还请姐姐帮我新取个名吧。”
颜予清尚在埋头思索,耶律庭歌无聊间已随手翻开她身旁一本《诗经》,正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她识不得几个字,只认出半边那个“火”,便指着“灼”字道:“这个字好。”
“哦?倒是怎么个好法?”
“姐姐性情似水,名中也带了水,我脾气如火,名里也当有个火。”
颜予清听她说了“水火”二字,眉头微蹙,似有不悦,旋即便淡然一笑:“你若喜欢,以后便叫做萧灼吧。”她解了字义,又为耶律庭歌选了个意同音近的契丹字。
待到仪仗被迎入兴庆宫内,萧灼催促颜予清与自己对换了装束,叫来侍女为她画了面妆。二人身高本相差无几,只是一个修颀,一个健壮。颜予清穿起这身宽袍大袖的嫁衣,戴上凤冠,蒙了面纱,倒也难以分辨。
萧灼看着雍容华贵的“公主”,心里是一千个欢喜,悄悄夸赞:“我早就说,也只有姐姐才配得上这身嫁衣,只是这么一来,倒便宜了那李元昊。”她扶起颜予清下车,熬过诸项繁礼,便推说公主身体不适。两人入侧殿内躲了半日,于主宾酒酣耳热之际方才现身。
一名约莫四十岁,中等身形,浓髯剃发的男子从上首席位起身迎来,搀扶公主坐在身旁,正是夏王李元昊。萧灼细细打量,见他勾鼻鹰目,英气逼人,年岁虽长了些,举手投足间倒极有气势,心中颇为满意:“看他形貌,也是个人物,不算委屈了姐姐。”
随行众人并未发觉异样,犹在高谈阔论,赞颂两国情谊。亦或有眼尖之人看出了些许端倪埋在心中不说,也未可知。
萧灼默默坐在大殿最远一角,侧过脸望向窗外那片夜空。她本以为自己避开人群,只为不显行迹,以后再回想此情此景,才明白是不忍看见颜予清强颜欢笑的面容。
“姐姐,你斩断乡情,甘冒凶险,只为让我活得开心自在。今晚明月繁星为证,我萧灼在此立誓,愿以自己性命守护你一生平安。此生此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