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晴朗凉爽,耶律庭歌正着了单衣,在院中舞枪,余光瞥见父亲带了几个婆子,捧了大堆物什,匆匆进了门。她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反身一刺,枪杆猛地扭转,脱手激射而出,正中墙边箭靶红心。边上几人忙不迭抚掌叫好,父亲直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叹道:“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耶律庭歌正要上前,却被父亲急赶赶推入屋内,连唬带催,说圣旨将至,要她立即准备。耶律庭歌稀里糊涂地被婆子们拉去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华美长袍。众人七手八脚,在她脸上左一层右一层敷了厚厚的脂粉,勉勉强强盖住伤疤,又抹上胭脂,贴了花钿,扫乌蛾眉,点润朱唇。耶律庭歌看着铜镜里浓妆艳抹的面庞,恍觉毫不相识。
后面的情形已是模糊难忆。耶律庭歌只记得自己与全家老小一齐跪拜于大门前。宣旨的声音缥缈尖利,说皇弟耶律洪德之女耶律庭歌端庄贤美,将她封作公主,赐兴平一地为食邑,命她下嫁夏王李元昊,三日后出发。她惊讶间想要抬头张望,却被父亲一把按了下去。
原来西夏本是弹丸小国,一再请求与大辽和亲,寻个庇护,圣上一直不允。这些年夏王李元昊四处征战,开疆拓土,国势已今非昔比,朝廷也渐感威胁,便从宗室中随便挑了个女子,充做公主嫁给他,以作安抚。
耶律庭歌回了院中,望见家仆鱼贯而入,将御赐的碧玉熏炉、琉璃花樽、金丝软枕、各色玉镯金钗,还有些自己也叫不上名的物件堆了满屋,忙得不亦乐乎。父亲陪在一旁,苦口婆心道:“几个女儿中,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只苦于陛下诏令强压下来,要从我家中挑人和亲。你两个姐姐身子孱弱,都不及你果敢坚韧,恐难服异乡水土。为父辛苦将你养大成人,如今也老了,荫护家族的大任,只得让你分担一些。”
父亲的语气里不见以往的强势与威严,甚至还透着些乞求的意味。耶律庭歌只是低头不语,待到父亲离去,耳边清净下来,她靠住椅背,双脚搭在细腿桌上,双眼微闭,只觉冰彻心髓:“我终究是我,我爹还是我爹,这几年到底未曾变过。他一口一个舍不得,最后还是将我打发到异国他乡,恐怕这和亲的差事,也是他要立功,自己从皇帝那里揽来。拿个多余的女儿去换仕途,真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耶律庭歌越想越恼,陡然跳起身来,大喝一声,拎起妆奁,狠狠朝墙上砸去,又飞脚将木桌踹散。她犹不解气,索性拔起根桌腿,抬手要将这一屋子珠光宝气的嫁妆都敲得粉碎。
“住手!”门口传来一声呵斥。
那是颜予清的声音。耶律庭歌缓缓闭上双眼,手中的桌腿掉落在地。她转过身去,紧紧抱住颜予清,泪水不由自主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姐姐,快想个法子救救我。”
颜予清爱怜地望着她,眼中也是泪光涟涟:“圣命已下,哪可违逆?”她又抚着耶律庭歌的发髻,叹道:“平时在家,总是万般不如意,如今要离去,方觉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平日里的高昂早已散得无影无踪,只剩悲凉恐惧。她忽地跪下,哀求道:“姐姐既说难以挽回,我更是无能为力,只能认命,只是你能否与我同去夏国?在异乡有你相伴,我心里便踏实了。”
颜予清急忙要将她拉起,却哪能拽得动?她俯下身子,倚在耶律庭歌肩上,痴痴望着窗外那片青山,默然良久,方才喃喃开口:“我来辽国,已四载有余。府中曾数次有人为我做媒,都被我婉言推却,只为有朝一日能重踏故土,这番随你远去,连回国的盼头也不剩了。但见你孤单一人,我纠结再三,始终割舍不下,你去与你爹好生说说,他定会答允你带我同去。”
天还未亮,车队已停在门前。为首一辆,车厢高大宽阔,涂了闪亮的乌漆,前面拴着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耶律庭歌拉着颜予清陪在身边,任由侍女为她画好妆容,披了鸳鸯戏水猩红嫁衣,戴上龙凤金冠,又依契丹习俗,以黑纱遮住面庞。她见镜中人浑身上下被绸缎珠宝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晶亮的杏眼潋滟流转,暗想:“我相貌平平,脸上还横了道疤,也就这双眸子勉强还能一看,以后那夏王见着我真容时可要大失所望了。”
她二人同乘一车,在家人仆从的拥簇中缓缓前进,行至临潢府东安门时,旭日已然东升。衣甲鲜明的仪仗马队已列在大道两侧等候。耶律庭歌将颜予清留在车内,独自下来草草向百官行礼,辞别了父兄。时辰一到,鼓乐齐鸣,彩旗飘展,车队在围观百姓的目光中缓缓向南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