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大会,首先由佛道两门为瘟疫中的死难者超度。
之前因为谁先谁后的问题,在朝堂上差点又引起一番口水仗,最终还是由李昪拍了板,一起来,同时上。
于是乎,在共葬坑的前面架起的高台上,百来个身穿道袍或袈裟的道人和和尚,各自占据着一边,各自诵念着经文,共同超度着死难者。
而周围围观的人们,无论是在高脚棚子里的达官贵人,还是站在警戒线外的普通百姓,全都肃立垂手,无论是玄门的信徒,还是浮屠的施主,全都在跟着低声诵读。
高台边上点起了香炉,袅袅的白烟在无风的晨间,久久不散,凝滞在这片天地之间,犹如这些无辜死难者的魂灵,依然贪恋着这个美好的人间,不忍离去。
死者,道人,僧侣,人们;
经声,熏香,白烟,灵魂……
在这一刻,无论是人或是物,全都笼罩在一股悲戚和缅怀的哀思当中。
不少妇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只好紧紧地捂住嘴巴;刚才还嬉笑打闹的孩童,也都闭上了嘴巴,学着大人模样低下了头;甚至一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也都收敛了脾性,默默地注视着高台。
当太阳最后的一丝直射都被乌云遮挡住的时候,诵经超度的环节终于告一段落。
一个妙龄女子领着一群身披彩衣,头戴五色面具的舞者和乐者登上了清空后的高台。
“快看,快看,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花蝶花都知!”
宋霜伊扯着饱儿,指着台上那女子,兴奋地说道。
“我知道。”
饱儿淡定地说道,
“她找过我阿兄。”
“什么?她,她竟然找过叶道长?”
宋霜伊心头闪过一种危机的直觉。
饱儿一边看着台上,一边随意应道:
“她找阿兄晚上带她出去玩。”
“什,什么?!”
宋霜伊大喊一声,接着一个眼镖把转过头来看看怎么回事的宋子麟的狗头给打回去,鼓起了腮帮子,
“她怎么能这样?!我,我都还没……”
“你也想跟阿兄出去玩?”
饱儿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
“你能让他每次出去都带上我?”
“……”
“桂花糕、蜜枣饯、霜糖糍粑、冰冻桑葚汁,管饱。”
“成交!”
这边厢还在谈交易,高台上的花蝶在向正中央黄账内的李昪遥遥一礼后,缓缓带上了面具。
音乐始,舞步起。
笙、箫、箜、瑟、埙、鼓依次响起,宫、商、角、徵、羽五个音像是五根无形的丝线,牵动着台上的舞者,跟随节奏和韵律舞动起来。
不用于常见乡人傩的粗犷和狂野,这支重新编排过的傩舞表现得大方、高雅,却又不失傩戏应有的意义和神韵。
特别是在前头领舞的花蝶,戴着一个黑边红脸的面具,模仿得是专门捉鬼驱邪的钟馗。虽然是女人扮演,但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将钟天师的正气凌然和威风凛凛表现得淋漓尽致,却又不失细腻和优雅。以至于精通音律的李昪好几次从御座上探身抚掌,连连叫好。
舞到高潮,各舞者从袖中亮出一串铃铛,随着节拍和舞步摇晃起来。
“铃,铃铃,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就像是在向亡者的魂灵招手,引导他们前往极乐的彼岸。
……
“伊伊姐姐,为什么那个人的铃铛跟其他人的不一样?”
“哪个?”
饱儿垫着脚,小手指向高台:
“就是倒数第一、二、三,第三个。”
小孩眼力好,再加上台上的人动来动去,身上的服饰配件又多,宋霜伊眯着眼睛找了又找,都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
“阿娘,阿娘。”
“啥?”
围观的人群里,一个正看得入戏的女子不满地低头看了看扯着自己裙角的孩子。
头上还顶着总角的小男孩指了指高台方向:
“那里好像有人在动。”
女子没好气地揉了一把孩子的脑袋:
“傻孩子,跳舞就当然是有人在动啦。”
而那小男孩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揩在母亲的裙子上,瓮声瓮气地说道:
“不是在那台上,是下面,是下面。”
女子刚想给小男孩一巴掌以“奖励”他弄脏了自己的新裙子,忽然,她脸上一凉,抬起头来看看天,自言自语道:
“天,要下雨了。”
……
“嘘,嘘,你,就你,过来。”
一个禁军什长悄悄招手,让一个禁军士卒上前。
什长朝共葬坑里努了努嘴:
“看见没?下面有口棺材盖子歪了。怎么办事的?”
他们是守在坑边的禁卫。
根据仪式的要求,到了最后一个环节,由道人或和尚贴过符纸之后,表示瘟疫的恶灵已经镇压,这才能打上棺钉,填土掩埋。
如今坑里摆放的千多口棺材整整齐齐的,偏有一个的盖子歪了,在今天这种日子里,连皇上都在盯着,出了差错可不是掉脑袋这么简单。所以也难怪这什长这么紧张。
“我,我明明盖好了的……”
小兵被什长喷了个面红耳赤,小声地在申辩着。
“盖好你个卵子啊!还不赶紧下去把它给扶正了?”
什长压着声量训斥道,还不忘恶狠狠地补了一句,
“动作小点,出了岔子,我就把你他娘的塞进那口棺材里!”
小兵不敢顶嘴,只好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高台的表演上,蹑手蹑脚地爬下墓坑,打算把那口歪得露出一边来的棺材盖子扶正。
“快点,好了没有?你在那下崽呢?!”
什长见手下趴在棺材边上好一段时间都没上来,身子还一晃一晃的,连声催促道。
他回头看看高台上的表演似乎已经到了高潮,那一声声的铃铛声就像催命的钟声一般。一想到待会被全场所有人,包括皇上看到自己的失职,他就感觉心头火大。
“娘的,齐三娃,等下了值看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什长往地上啐了一口,也跟着悄悄爬下了墓坑。
“干啥呢?还不赶紧的!”
什长走近去,一边喊着,一手搭在小兵的肩膀上。
他掰了两下,感觉对方全身都在发抖,不知怎么地,他心头莫名地一寒。
什长两手一起使劲,猛地将那小兵扯了出来。忽然——
他脸上感觉到一股腥臭和滚烫!
……
“你看,你看!那,那坑里有人爬了出来!”
“哪?哪儿?真的!”
“我的娘,死人,死人都爬出来啦!”
“啊——”
视线最好的高脚棚上,像是忽然炸开一般,惊叫声四处响起。
此时,正好一道闪电横空劈落。
台上的一名舞者忽然停住了脚步,缓缓抬头,朝天望去: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哈哈,哈哈哈!”
“轰隆——”
天边一声雷响,积累了许久的大雨,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