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云舒带着Renais拿来的1/8的大提琴，到三层的休息室准备在见到小禹的时候给她。她想，小禹一定会很开心。
云舒在休息室里拉了一下午琴。这一次，她用柴德·施罗德，拉奏了不少流行歌曲，全都是病友们“点播”的。这倒是头一遭，云舒觉得新鲜。她想，大概柴德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只是，直到傍晚众人散去，云舒也没有找到小禹。
等人群散去，云舒四处张望，但始终没有看到小禹。正要离开的时候，就看到了江惟与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站在门口。
今天的江惟与带着金属细边框的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白大褂里面穿着白色衬衣，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着。他的头发有些乱，有几根发丝遮住了眼睛。他的眼睛里还有些细细的血丝，看起来很疲惫。
“今天又来演出了？”江惟与笑着。
“是啊。”云舒点点头，“只是今天没看见小禹。”
“嗯。”江惟与走近，站在云舒面前，两人之间只有半臂的距离，“我来的时候看到小禹了。她今天下午做了化疗。”
云舒的个子只到江惟与的肩膀。他靠近，她就要把头抬得更高一点才能直视他的眼睛。她不太适应这么近的距离，于是不露声色退后了一步，问他：“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江惟与却再次向前靠近一步，直视着云舒。他微微低头，把云舒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低声说：“我带你去。”
就在云舒快要承受不住想逃跑的时候，江惟与突然直起身子，退后一步。云舒松了口气，这口气呼出的声音有些大，江惟与看得清楚，听得真切。心外科有个病人情况比较棘手，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跟心外和其他科室的专家会诊，筋疲力尽。此刻，他看着云舒可爱的神情和动作，顿时觉得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心情愉悦极了。江惟与没有，也不想掩饰此刻的开心，于是低声笑了出来。看到江惟与在笑，云舒一开始有些懵，可随后，她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慢慢变红。江惟与更加开心，可他不想让云舒为难，于是努力收敛自己的笑意，拿过那把1/8的大提琴，说：“这个可以帮你拿吧？”
云舒点点头。
“走吧。”江惟与左手拿琴，右手握住云舒没有拿琴的左手手腕，带着她走出休息室。
云舒下意识挣了挣，想要把手腕从他手里撤出来。只是江惟与力道恰到好处，既紧紧握住她让她无法挣脱，又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走到小禹病房的时候，小禹已经睡下了。大概是很痛很难受，小禹的脸上还有已经干了的泪痕。小禹妈妈坐在床边无声流着泪，双手紧紧握着小禹的手。看到云舒站在门口，小禹妈妈起身走了过来，对穿着白大褂的江惟与点了点头，随后轻声对云舒说：“云舒老师，您怎么来了？”
云舒怕说话声音吵醒小禹，于是拉着小禹妈妈往病房外走了走。江惟与只把琴盒递给云舒，没有跟过去。
“小禹还好吗？”
“还好，还好。”小禹妈妈的神情却黯淡下来。
云舒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把琴盒推到小禹妈妈面前，轻声说：“小禹妈妈，这是我送给小禹的礼物。”
“这，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的。”小禹妈妈退后一步，连连摆手。
“这是小孩子用的琴，不那么贵重。”云舒拉起小禹妈妈的手，把琴盒提手放进她的手里，“等小禹醒过来，麻烦您告诉她，等她休息好了恢复了力气，我来教她拉琴。”
“这，这……”
云舒握住小禹妈妈的手臂，说：”您收下吧。”
“谢谢……谢谢……”小禹妈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小禹会好起来的。”云舒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小禹妈妈，“您也注意身体，精神好了才能照顾好小禹啊。”
小禹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
“那我不打扰您了，明天我再来看小禹。”
“哎，好，好。等小禹醒了，我就告诉她……”
“你也不要太难过。”小禹妈妈进去后，江惟与走过来，站在云舒身后，“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我明白。”云舒点点头，转身，“走吧。”
“快六点了。”江惟与看了看手表，“今天Renais会给你送饭吗？”
“他今天有其他事情，晚上来不了了。”
“一起吃吧。”这句话并不是问句，江惟与看向云舒，神情有些可怜，“我忙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吃呢。”
云舒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好。”
云舒在江惟与办公室里等着他。办公室里很干净，文件和医学类书籍很多，但都规规整整地摆放在桌子和书架上。办公桌旁边置物架上还有水杯、茶叶、咖啡等物品，都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
江惟与推门进来，他手里提着几个透明饭盒，走到办公桌前，把饭盒拿出来一一摆好。
“医院附近有很多味道不粗的小馆子，也很干净。本来想请你去那边吃顿‘大餐’，不过考虑到你的过敏，还是我去食堂打饭回来方便安全些。”江惟与边整理饭盒边说着。
“谢谢。”云舒看着饭盒里的菜色，“这些刚好都是我爱吃的。”
“哦？真的？”江惟与笑着看了眼云舒，“真巧，我可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买的。”
云舒分不清江惟与的话是真的还是只是在开玩笑。
“请用餐。”江惟与递给云舒筷子，云舒接过道谢。
两人开始吃饭，半晌没有说话，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尴尬。云舒想打破沉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低头慢慢地吃着。江惟与倒是丝毫没有觉得尴尬。他唇角微微勾起，趁着云舒低头认真吃饭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她，只觉得云舒的表情很可爱。
“饭菜还和胃口吧？”
“嗯，很好吃。”
“其实我做的饭更好吃。”他抬头一笑，“有机会做给你吃。”
“我以为医生很忙，没有时间研究厨艺。”云舒不知道怎么接江惟与的那句话，只好岔开话题想要敷衍过去。
“是很忙，不过家里总有一个人要把饭做好。所以，如果你从小也有一个不会做饭的妈妈，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爸爸，那你也可以把饭做的很好吃。”
云舒听他说起父母的时候，有些出神。
云舒不会做菜。独自一人生活的时候，也是靠着去餐馆打包，或沙拉、三明治、方便面这种随随便便就可以在超市买到，并且加工简单的食物度过的。她想，其实从小到大，物质上来说，她好像被照顾的很好。6岁之前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有父亲撑着，解决了所有生活上的难题；6岁以后，继母带着继姐来了家里，父亲每天很忙，但有继母做饭、洗衣、照顾家里，倒是也让云舒生活无忧，自然也就没有学过做饭。只是，随着她年纪慢慢增长，慢慢懂事，慢慢了解并看懂了一些人情世故，她也慢慢感受到了继母对她态度的微妙。再加上云舒的生母从云舒小时候起，每次来看她的时候都在对她抱怨父亲和命运对她的残忍和不公，让她痛苦不已。所以，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快乐。
云舒无数次幻想过，想着如果就从三岁起到长大成人，甚至到现在，都只是她和爸爸一起生活，没有继母，没有继姐，她的成长过程中如果只有爸爸，那么她现在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或许爸爸忙中偷闲照顾着她，而她也被爸爸保护得很好，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甚至被爸爸宠坏；或许因为爸爸很忙，她早早地学会了做饭做家务，学会了照顾自己和爸爸；又或许……只是，在云舒自己的幻想里，不管是哪个“或许”，她都一定比现在快乐、自信、勇敢。在过去的26年里，云舒从未停止过这一幻想。只是，到底是哪种“或许”，到底云舒是不是会像她想象的那样快乐自信，坚定勇敢，云舒永远也不知道。
除了在大提琴上的坚持，云舒是个很小心谨慎，很容易退缩的人。她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眼前的一方小世界里，不敢踏出去。更可怕的是，云舒不相信自己，甚至是有关她最擅长的大提琴，她也时常否定自己。她这样痛苦地，纠结地一路走来，身边可以包容她帮助她，还留在她身边的人她都格外珍惜。因为很多情况下，云舒连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每到这种时候，云舒便控制不住自己，不断的重复着那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仿佛自己真的能过着那样快乐、积极的人生。只是，幻想结束，回到现实的时候，那份痛苦和遗憾更加强烈，简直变成了那根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云舒陷入回忆里，喉咙有些酸涩。
“云舒？”江惟与注意到云舒走神，轻声唤着她。
云舒回过神来，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江医生。有机会一定要尝一尝你做的菜。”
“好啊。”江惟与起来，“说好了，一定记得啊。”
那天晚上，江惟与说着自己上学和工作的趣事，云舒认真听着，时不时回应着他。
“原来你也是北安大学毕业的。”云舒有些惊讶。
“是啊。”江惟与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云舒和自己是校友，好像早就知道一样，“我在北安大学医学系读了8年，之后去了美国进修一年，回来就到这里上班了。”
“那我们说不定在学校见过呢。”
“是啊，”江惟与笑起来。他直直注视着云舒，眼神温柔又带着些热烈。
云舒看不懂，只觉得那眼神摄人心魄。
“说不定真的见过。”江惟与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