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帝姬好热闹,性情娇憨,所以我见到归珝陵时也是吃惊。
归珝陵虽属于皇家陵墓,但却如同皇宫的北苑,偏远荒僻不说,旁边连草木都未修缮,可它与生俱来的气派,是旁人镶了再多的金银,修缮了再多的水榭,也是比不上的。
我没取下斗篷,向后退了几步给许瑾洋足够的空间,背过身去,平静道:“出宫不易,我今日与许公子乔装来此,还是莫要让人发现生了事端才好,望公子多谨言。”
许瑾洋一身素色的袍子,贵气天成,矜贵傲然,他点头颔首,“多谢娘娘,臣明白。”
他不悲不喜,缓缓上前,撩袍跪下。
我虽背身没看见他的动作,但听见了很重的一声皮肉与地面相接触的声音,多少也还是猜出了他在做什么。
“殿下。”他哑着喉咙,或许许瑾洋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脆弱,轻轻的咳了声,而后看着连墓碑和碑文都没有的陵墓,放慢语调道:“臣来见你了……”
他缓缓叙述着近日的事:“殿下,臣作了篇文章,书院的门生文人都无法答出来,臣想起您来,臣记得,您的文法也是出彩的,便想起来过来瞧瞧您。臣来晚了……您莫要怪臣。殿下,归珝归珝,臣不知道您在面临得知被灭国之事时如何冷静的,竟亲自为自己的陵墓落字。可惜,臣来晚了……”
“殿下……”
我默不作声的偏过头,不敢再听下去。
我这个人多愁善感,最容易被旁人的情绪所感染,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害怕听到别人的故事。
我于是退到了入口长廊不远处守着。
约莫一刻钟,许瑾洋从里面出来,他面上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可那种悲怆的情绪和红肿的眼圈任谁都看的出。
他再次朝我行礼,“臣多谢娘娘相助。”
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我看见他长长的袖摆动了动,接着将目光垂落在这块绣着梅花的帕子上。
“公子莫要太过伤感,您如今仍在凡尘俗世,而帝姬如今步入往生,已然快活了。还望公子多保重身体才好。”我尽量将话说的假公济私一点,省的让他看出明明我也感触良多。
好在许瑾洋还悲伤中,未抬头看我,只接过帕子整理自己。
我松了口气,这次出宫本来就是偷溜的,时候过紧,我也不敢让旁人知道了,甚至都是私服出门,连嬷嬷都未曾告诉,就是怕让言官瞧见上疏谏言。
见许瑾洋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光彩,我们才一道踱步往回走。
我们都没有一人先开口说话,气氛太尴尬了,我于是道:“公子很爱帝姬么?”
他愣了一愣,偏头看我,局促而羞赧,“臣……这般明显……”
我哑然失笑,点头,颇有些得意“这是自然。这种东西,都是旁观者最能看的清的。”
许瑾洋低头叹笑,怅然道:“是了,你们都知道的,可帝姬却不知……”说罢又问我:“娘娘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确定他话中不带刺,也没有讽刺的意思,才点头,未避免他不信,还笑道,“自然。爱……不就是像我对圣上那样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厉害,忙低下了头,也是说来好笑,明明心里很清楚这一点的,但说给人家听时,却还多了些小女儿家的羞赧。
“是了……”他声音莫名的有些落魄,我看他时,他正仰头看天空吐出一口浊气,感叹道:“就像帝姬待世子的那样……”
一道走过长廊,阳光疏疏密密的洒在我二人的肩上,光线柔和,看来不禁让人莞尔。
“娘娘。”许瑾洋忽然唤我。
“唔……”我答了一声,偏头看他,问道:“怎的?”
“圣上是个负心人,你莫要爱他。”他说道,“他没有心,他不会爱人,你永远也捂不热的。”
他的步子停了下来,我也没走,就这么看着他。
“许公子……”
他扬声打断我:“帝姬为他走了九十九步,但凡他有心,愿意陪帝姬走完那最后一步,帝姬也不会以身殉国。臣虽僭越,逾矩窥天子内纬,但句句肺腑,毫无私心。若有,也不过担心一番痴情错负。圣上是个怎样的人,相处下来,娘娘比臣更清楚。他有心还是无心,娘娘心里必定也有一笔账。臣劝娘娘莫要自欺欺人,宫里生存不易,假象繁多,娘娘莫被这泼天的富贵繁华迷了眼,失了前路。患得患失,何必呢?况前朝赵氏帝姬惨烈在前,任是许贵妃在做下帝后大婚之日带走天子这等名声败坏之事,倒也不见得对圣上几分痴情,更枉论本就不愿嫁入皇家的陈昭仪,黎婕妤等人。娘娘,您要知道,情爱在这世间从来都是最凉薄无用的东西,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权利追逐前,都是枉论罢了。”
我沉默。
他接着说,“前朝帝姬大国之日被叛国,摘星楼阁前三千青丝飞舞,于圣上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又死了一个女人罢了。可帝姬从不是简单的女人,前朝永羲皇帝曾言‘若栖梧为子,其必昭质。’南国单于也曾言帝姬之风度,甚至愿以城池为聘,迎娶帝姬,只因云宜室宜家。帝姬她乃文人墨客之女首,大国帝姬,万人仰慕,本该身处高位运筹帷幄,却因着如今的国君国破家亡,身死当场。试问殿下做错了什么?逼宫也好,以己之力抗衡摄政王,皇后等人也罢,殿下都做了。殿下不过想要一个家,一个与瞿翊一起的家罢了……”
他声泪俱下,说到后来竟不避讳,直接说出了国君的名讳。
“殿下为了国君,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可那他,却退了一步……”
“娘娘,从头开始,他都是只会爱自己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