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昶昞走后，丁汝昌缓步走出了海军公所的大门，立于台阶之上。
夏景春见后急忙跟了出去，丁汝昌看见他，便微笑着说：“景春，辛苦你了！你都回来这么久了，我还没问你吃没吃饭呢？”夏景春说：“吃过了，刚才各位大人开会的时候我吃了几块玉米饼。”
丁汝昌点了点头，随后又陷入沉默之中。
今天是正月十七，正是月明星稀的时候。夏景春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偶然钻出阴云，冷清的月光映在丁汝昌瘦削的脸上，荧光闪闪处，似乎是他的泪花，但他并没有擦。刘公岛的这个夜晚并不安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二炮声外，街道上似乎还有士兵在鸣枪过市。
过了一会儿，丁汝昌转头对他说：“景春，看来今天晚上不会太平了。这样吧，你和杨发两人分别到铁码头和护军兵营去，看看那里的动静。如果那些弟兄们要闹事，你们尽力劝住他们；要是实在劝不住，就赶紧回来报告。”
支走了杨发和夏景春后，丁汝昌漫无目的地走出了海军公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铁码头附近。海浪还像平时一样，不停地拍打着停泊的军舰，军舰群似乎也在黑暗中给这个老提督行注目礼。丁汝昌看着这些军舰，不忍再看，随后又转回了海军公所。
辕门外的两面龙旗还在猎猎作响，公所外的石头狮子也依旧蹲在那里。丁汝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这狮子摆在这里已经有10年之久了，可平时还真没太注意呢！进入院子后，丁汝昌又看见自己亲手种下的几棵紫藤，如今虽然已经因季节而干枯，但每到春天的时候，紫藤花开，那也是满院飘香呢！
想到这里，丁汝昌脸上才有了一点笑意。但他经过西厢房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自己定制的棺材不是放在西厢房吗？
丁汝昌忍不住过去看了看，棺材是在里面放着，黑漆漆、阴森森的。
一阵冷风刮过，屋顶上的瓦片似乎嘶嘶作响，丁汝昌忍不住感到一阵寒意，他用力紧了紧他的衣服。
那就是我的安身之所吗？丁汝昌问自己，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
回到自己屋内后，丁汝昌脱去常服，将箱子里的官服找了出来，认认真真地穿好。随后，他又在箱子的底下拿出了另一包东西。
是一包鸦片膏。
丁汝昌将鸦片膏轻轻地放在桌上，又把灯稍微调亮了点。随后，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把官服理得整整齐齐，帽子也端端正正，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朝珠。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子夜时分，丁汝昌选择了与林泰曾、刘步蟾同样的方式——生服鸦片自杀。
用鸦片自杀致死，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这段时间里会很痛苦，又会出现幻觉，各种生前的回忆，都涌现在丁汝昌的脑海里，虽然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恍惚中，丁汝昌似乎又回到了家乡的小磨坊，枯燥的转磨声伴着豆腐的清香，让他记忆犹新；随后，老板的斥骂声突然而至，少年丁汝昌愤而离去；随后，是奔腾的战马，风一样的骑兵！那是丁汝昌最初的骄傲！他带领了一大队的骑兵在旷野中驰骋，如风卷残云般将敌人扫荡……一转眼，丁汝昌又发现自己来到茫茫大海，他一阵心慌，要知道，在他40岁之前，从来就没有见过大海！所幸旁边有个人，在帮衬着他，这个人看上去怎么这样的模糊，这不是刘步蟾吗？他总是忽远忽近，捉摸不定。对于这个副手，丁汝昌有时候还真拿他没办法。那可不是，人家是真正海军出身，可他之前只是个骑兵将领，对于军舰这些大家伙，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的！虽然自己也学习了十几年，总没有刘步蟾他们那么有信心。
哦，不对，刘步蟾不是死了吗？今天事情这么多，都来不及去安排刘步蟾的后事！难道他怪上门来了？可这又是在哪呢？怎么感觉到处都飘飘忽忽的，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东西都摸不着，像是在空中荡来荡去啊？
恍惚中，似乎牛道台来了，他急切地喊着：“丁大人，丁大人！”
丁汝昌想说话，但他瞪着眼，睁得比铜铃还大，嘴却丝毫也张不开，连嘴唇都动不了。突然间，眼前的一切模糊了，牛道台也消失了，周围一片空白，连声音都没有了……在辗转了半夜之后，到快清晨的时候，丁汝昌的双眼才慢慢闭上，痛苦地死去了。
这一年，丁汝昌年仅59岁。
丁汝昌死前看到牛道台，倒不是幻觉。牛道台的确在清晨时分来找过丁汝昌，由此他也成为第一个得知丁汝昌死讯的人。
事实上，牛道台在前一天晚上接过丁汝昌的海军提督印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之所以要一大清早就赶到海军公所，其实就是想尽早地验证他猜测的这个结果。
很不幸，事情正像牛道台预料的那样，丁汝昌果然自杀殉国了。牛道台见到丁汝昌的时候，丁汝昌还稍稍有一口气，但已经说不出话。牛道台在旁边看了看，也知道事情已无转机，也没有必要再去折腾这位一心殉国的老提督了。
丁汝昌既死，主持刘公岛事务的重任便落在了牛道台的身上。牛道台在接过提督印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牛道台并没有按照丁汝昌的吩咐将提督印削去一角。他知道，丁汝昌并不是不愿意去救岛上的这些百姓和士兵，但丁汝昌身为海军统帅，他的身份和人格决不允许他这样做。
牛道台叹了口气，如今山穷水尽，丁军门撒手去了，那剩下的事情可怎么办呢？每个人都想求生，又有几个人能够像刘步蟾、丁汝昌那样舍生取义呢？至少他牛道台是做不到的。
可是，即便要投降的话，那也不是没有问题。丁汝昌死了，现在岛上的职位以牛道台最高，北洋舰队则以杨用霖为首，而岛上还有个护军统领张文宣。这三人不相上下，互不统属，如果要投降，得把杨用霖和张文宣请来一块商议。
牛道台很快又想到，杨用霖是条汉子，他是绝不会做出投降这种事情的；而张文宣是中堂大人的外甥，目前还不知道他是否会承担起这个责任。
牛道台的心里很清楚，岛上的大部分将领其实都是想活命的，但谁也不愿意去主持这种万世蒙羞之事，大家现在都盼着别人站出来，自己落得清闲，以后朝廷责怪下来，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这时，牛道台灵机一动：何不去找那些洋员呢？他们想必是熟悉国际间那些投降事宜的。反正提督印在我手里，届时把大印一盖，说是丁汝昌的意思不就行了吗？
想到这里，牛道台顿时轻松了起来。随后，他便把院子外的谷永霖等卫士叫了进来，让他们好生安排丁汝昌的后事，随后便匆匆忙忙地向军官俱乐部走去。
在军官俱乐部里，牛道台并没有派人去叫杨用霖和张文宣，而是将马格禄等洋员和林国祥、程璧光等人来找来商议，看如何办理投降的事宜。
说真的，这种事情，谁都不愿出头。尽管牛道台已经声言届时把责任推给丁汝昌，但各管带意识到投降的后果，还是不愿首议，而那些洋员则不懂该如何操办此事。
最后，还是之前声称有10项绝技的美国骗子浩威先站了出来。他见各人无所作为，便趁机发挥了自己能说会道的特长，并以丁汝昌的名义用英文初拟了一份投降书，交给各人过目，彼此也无异议，最后便由程璧光翻译成中文，牛道台则盖上了北洋海军提督的大印。
投降书如下：
伊东舰队司令阁下：
为咨会事，照得本军门前接来函，因两国交争，未便具覆。本军门始意决战至船没人尽而后已，今因欲保全生灵，愿停战事，所有刘公岛现存船只及炮台军械，委交贵管。但求勿伤害水陆中西官员兵勇民人之命，并许其出岛归乡。如荷允许，则请英国水师提督为证。此为具文咨会贵军门，请烦查照，即日见覆施行。
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八日牛道台把大印一盖，这投降的责任便推给了丁汝昌。但是，问题还没有解决。盖好印后，牛道台问：“到时谁去送这个降书呢？我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我做不来这事。”
各人听后，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顿时没了声音。好在浩威不是北洋舰队的编制，他无所顾忌，便插嘴道：“按国际法的规定，当由北洋舰队的最高军官前去。”
程璧光听后，便说：“既如此，那就是‘镇远’管带左翼总兵杨用霖。”
牛道台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杨用霖，让他来主持投降仪式。”
一群人正要出门，牛道台突然想到一个事情，便叫住众人：“各位且慢，丁军门死前还交代过一件事，说要把‘镇远’舰用水雷轰散，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各位看该怎么办啊？”
林国祥冷笑一声：“牛大人，你不是糊涂了吧？我们现在把‘镇远’
给轰了，这日本人万一被激怒了，我们还走得了吗？再说了，‘镇远’舰是杨用霖的，你要有本事倒是去炸炸看？”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道：“牛大人，这事得从长计议，先去听听杨用霖怎么说。”
牛道台听后，也就不提这事了，一行人随后便前往“镇远”舰找杨用霖。
就在牛道台等人商议投降的时候，杨发和夏景春刚刚得知丁汝昌的凶讯，等到他们赶回海军公所，这时一切已经晚了，丁汝昌早已手脚冰凉，气息全无。对于这样的结果，杨发和夏景春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们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而已。
沉默了一阵后，杨发怒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西厢房的棺材抬出来！”
手忙脚乱之后，夏景春跟杨发说：“杨发，现在丁军门去了，北洋舰队群龙无首，如今就算‘镇远’管带杨用霖的职位最高，你平日里和他关系很好，赶紧去通知他吧。”
杨发听后，嘱咐大伙好生处理丁军门的后事，随后便拔腿去了“镇远”舰，并抢在牛道台等人之前到达。
“镇远”舰自从受伤搁浅后，由于岛上的工匠无力修补而去上海请的工匠又迟迟不来，所以只能停泊在岸边，未能在刘公岛保卫战中发挥大的作用。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镇远”舰虽然不能出海作战，但它的舰体和主炮等大都完好无损，那庞大的身躯在北洋舰队剩余的舰艇中仍旧显得鹤立鸡群，从很远的地方便能看见。
杨发来到“镇远”舰后，见杨用霖正站在前甲板上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远方发愣。自从“镇远”舰的原管带林泰曾死后，杨用霖也变得沉默寡言了，高大的身躯也日渐瘦削。一阵风刮来，将杨用霖的帽子刮落在甲板上，他低头去捡的时候，看到了杨发。
杨用霖问：“是不是丁军门殉国了？”
杨发一愣，说：“你已经知道了？”
杨用霖说：“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到了。对吗？”
杨发说：“丁军门昨晚生服鸦片殉国了。”
杨用霖并没有惊讶，甚至连悲痛都忘记了。他看着远方的大海，脸色冷峻，一片冷漠。
过了好大一会儿，杨用霖才说：“好啊，好啊，人总是要死的，死了的好，死了的好啊！邓世昌走了，方伯谦走了，林泰曾走了，刘步蟾也走了。都走了，走了好啊，走了干净！这大清国的水师，算是干净了！”
正说着，船下突然有人喊：“林军门！林军门在吗？”
杨用霖一看，正是牛道台等人来了。他拍了拍杨发的肩膀，说：“兄弟，你先回去吧，好好处理丁军门的后事，拜托你了！你自己也要保重！
我这里还有事情，就不陪你了！”
说完，杨用霖便扭头走了。杨发楞了半晌，只得下船回了海军公所。
等牛道台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镇远”舰后，杨用霖已经静静地坐在指挥舱里，冷冷地看着这群人上来。
牛道台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挨不过，还是牛道台先开腔了：“杨大人啊，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丁军门已经殉国了！我们这些人觉着这么打下去也没有指望，所以大伙商议了个东西，想让你来主持下，如今你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可不能推脱啊！”
说完，牛道台便要把投降书交到杨用霖的手中。
杨用霖厉声道：“别给我！你想让我来主持投降吗？”
牛道台被吓住了，忙收住脚步，脸上陪着笑，十分尴尬地说：“算是吧，杨大人，你就算行行好，救救岛上的弟兄们吧！”
杨用霖冷笑道：“救岛上的弟兄？你是说救救你们自己吧！”
林国祥听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杨大人，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如今你是舰队的最高长官，就算不救各位弟兄，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杨用霖仰天大笑：“不错！不错！是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笑罢，杨用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大声道：“我是会给自己打算的，但我不会和你们一样！想要我去主持投降，你们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牛道台忙出来打圆场：“杨大人，林大人，你们别吵了！吵也没用，我看，大伙还是商量商量办法吧？”
“办法？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一时间，“镇远”舰会议室里的众人又是沉默，又是羞愧。
沉默了半晌后，杨用霖站了起来，他闭上眼睛，缓缓地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说罢，他睁开眼，扫了各人一眼，把一群人看得毛骨悚然。
随后，杨用霖蹒跚着走回了自己的船舱，留下牛道台一行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再随后，船舱便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声，众人抢进船舱，发现杨用霖已经饮弹自尽了。
杨用霖并没有像林泰曾、刘步蟾、丁汝昌3人一样用鸦片自杀，他用军人的壮烈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据后来的水兵说，杨用霖是用长枪对准了自己的喉咙，用脚扳动扳机自杀的。听人说，当时的场面非常惨烈，鲜血从鼻孔汩汩而下，滴满了杨用霖的整个胸襟，背后的窗户也溅满了血浆。
令人沉痛的是，杨用霖的这一枪，也是威海保卫战中的最后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