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七日里,我总算适应了听不见的生活,没有上朝,日子过得也算难得的清闲。
那日,姚僧垣十万火急地赶来看了我,从他那表情和口型来看,他先是骂了我,然后又骂了宇文邕,然后他给我写了个字条,意思是还好,好好服药调理,出使前是能好的,唯一的不好就是受反噬之后的身体以后会变差,禁不起折腾。
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甚至欣慰,当日受到反噬的时候虽然很痛,但也能看得开,没有死,没有聋,上天待我也算不薄了。
而宇文邕却很是难过,他不顾身份地经常地往我府上跑,亲自喂我喝药,也常用一种深邃的眼神看我。
他这几天对我的态度太温和了,加上帝王专有的皇室教养,温雅得体的动作。
一个臣子,得到皇帝的这般照顾,真是容易让人心甘情愿把命递到他手里,甘愿为他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我愿意为宇文邕而死吗?
我不知道。
不过我想,当时我不顾危险地强用了灵术,那按儒学里的所谓忠君,也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我不由得感叹,其实从某方面来看,宇文邕的驭人之术真的不错,杨忠,王轨,宇文孝伯等人便是这样步步被他吸引,亦或是如我这样接受了帝王之礼遇,便是愿意为他孤注一掷,釜底抽薪。
看见他坐在我的床前,亲自端着药碗,一手握着汤匙,此前强势的他此刻却无比温柔地看着我,深黑的眼睛里全是如水的柔情,简直就是让人受不了。
我别过头,害怕再多看一眼他搅药的专注神情,就不是如戏言里的我‘蛊惑’他,而是他来‘蛊惑’我了。
“陛下,其实手还是能动的……臣可以自己来。”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其实从宇文邕的角度听来很是微弱,甚至压根儿就没有。
‘张嘴。’
我看他张了口,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刚要说,“陛下这样不太好……”
他直接把勺子贴到了我的唇上。
片刻后,他的动作僵硬得很,速度又快,一看就没怎么喂别人喝过药,我都被他呛到几次了。
抛开这些,我心中还是挺感动的,我应该算是前朝里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人了吧?
宇文邕用指腹擦了擦我嘴角的药渍,然后就俯过身,要来吻我。
见他这样的动作,我稍偏了头,伸手抱了他,不管他听到没有,便在他耳边正色道:“陛下不必觉得愧疚,听不见只是暂时的事,微臣就算为您身死也是应该的。”
宇文邕的呼吸把我的脖子弄得痒痒的,他偏了头,极快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便起身离开了。
几日里,皇帝登临太过频繁,常是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
他经常的出现,倒是把怀玉他们吓得一惊一乍,一会儿就要跪出去迎驾。
我甚至笑问他,“陛下是不是准备在府上安个行宫?”
宇文邕面对我这种没心没肺的态度略微有些不满,他怒气冲冲地写了几张帛书,语气强硬带着命令一般让我好生养病。
我其实如何不想好快些,就是这病也算是个机会,借着闲暇,倒也看看来往我府上跑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宇文护在送补品这件事上总算是和宇文邕行动一致了一次。
我想,那可能是他怕我死了,神契没了,螭纹青鼎的解封后,就算螭龙出来了,神族没了,它不受控制,一样白搭。
算了,宇文护不算计我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不想要皇位,这就像让水可以倒回来流一样不可能。
在我执意央求下,宇文邕在看我的时候,用文字的方式给我写了关于朝上的进展,写了我看过便烧掉了。
但我看不懂他写一些奏折上的鲜卑文字,他便又亲自来教我。
再就怀玉给我写的小纸片来看,我那日的英雄事迹倒是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国师大人不似江湖传言,怎会是妖女,分明是神女。
——是啊,她施展仙术,浑身血迹也要救了陛下与随国公,此等女子在下是钦佩的。
——早闻我朝国师有洛神之貌,若能一睹芳容,死也甘心。
……
什么叫言语号召效应,我是实打实地明白了,就算把救的人都搞错了,把杨坚说成杨忠也没关系,稍加渲染,几个月前人们口中的魅惑君上的妖女反转成了拯救国主的巾帼。
之后,姚僧垣说,口,鼻,耳,眼,五官相通,耳朵听不见,话也得少说。
这几日下来,知道消息的人多了,晚上也不清净,想杀我的,想看我的,都有,我都分不清楚了。
幸好萧岿给了我墨匙,那些暗卫身手不凡,也都是戴着面具的。我这才明白,陌骞根本不是受了墨匙来保护我,而他是自己来找我的。
而伤我的和那夜来找我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当一个着墨衣的黑影站在我的床前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惊慌地等着暗卫来把人解决了。
谁知,那人取了面罩,居然是杨坚。
杨坚把我的帘子一掀就直接进来了。
他眸光幽蕴,在月色下显得越发神秘。
大半夜的突然就跑过来,他这是干什么?
我想起他之前在书房就想亲我来着,难道是杨坚其实是个衣冠禽兽?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陌骞那天跟我说了那些话,我就很害怕看见杨坚,害怕想起一些事情。
我警惕地看着他,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我,我几天前,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刚刚结结巴巴地说完,也不知道音量大不大,他听到没有,耳朵又疼了起来。
我拉住被子,小心翼翼地后退,蜷缩在床角,抱住自己,只露出眼睛去看他。
杨坚凝重地看着我的反应,他的口型好像是‘我只是想单独来看看你。’
杨坚抿了抿唇,他坐到了我的床边。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
他的意思应该是问我问题,我便借着月色去辨认回答。
——你是听不见了吗?
我点了点头。
——听人说,你喜欢打红色的伞?
我又点了点头。
我看见杨坚的手抖了一下,他蹙紧了眉头,他不断翻着他手里的纸,很急,又像是找了很久。
他拿出一张很皱,字迹的转角凝滞,还有点儿上一张纸的墨迹阴影,感觉像是迟疑着写了好了几遍。
——我是杨坚,周国世子,杨坚。在陈朝,你还有映象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他刚刚把问这个问题的纸拿出来,便想伸手来碰我。
可他刚刚接触到我的一瞬间,大脑就忽然生了几个诡异的画面,我好像跪在一个满身是血的将军的面前;我好像早就来过长安,漫天红霞,锣鼓喧天,我却攥着我身上那块螭纹玉佩,哭得肝肠寸断。
我惊恐地推开了杨坚的手,赶紧点了点头,“我,所忠的君,乃是,陛下,并非,晋公。”耳朵懵懵地,我还是咬着牙把我之前要说的话说完了。
说了,我的后背便贴紧了墙,然后就把头埋在了两膝之间,不再看他。
我慌乱地往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我的声音应该有些嘶哑地。
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一斜,甚至还有点踉跄,不过他还是离开了。
我心中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连忙把他剩下那些散落的纸集中在一起,看也没看,全部扔进煮药的小炉子烧掉。
看着那些纸燃为灰烬,我盯着火光,听不见燃烧的声音。
我呆滞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心里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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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坚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她再一次救了他。
妘嫣是她,是她的熙儿,唯一不同的是,她忘了她是谁,忘了她的家国,她什么都忘了,却还是记得他赠她的那把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