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自几日前的晚上来了之后,就没有再来了,不过,他倒是托工匠运送了很多白石过来,又让人在我府上筑了个江南风格的假山。
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那样精巧别致的园中景致,不由得感叹南朝人在这方面比北人更懂得生活意趣。
我行事从不扭捏,向来果断,为了避免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引起宇文护猜忌,我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随公府送来的东西。
再所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还花重金从珍宝市集上买了一方四方砚,为了避免别有用心之人告我私相授受,还一同回赠了一幅自己写的草书,又题了“一片冰心”这四个字送给杨忠,乍看无甚,实则以表同僚之心。
私底下,我也在故意躲着杨坚和独孤伽罗,甚至连杨丽华那个小姑娘来看我,我都回绝了。
我这样的态度,想必杨坚总该明白了,面对一个脑子里对他没有什么印象的人,无论怎样翻来覆去地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我看着手里那块螭纹玉佩,心情复杂,如果我曾经久久不忘,费尽心思也要想起来的那个人是杨坚,倒不如永远也想不起来。
更何况,他都已经有妻子女儿了。
现在天下之局,国内之局都很紧张,我没什么闲心去扯东扯西。
呼呼的风连着吹了几日,快要到夏天了,气候微微有些热了起来。
阴雨密布,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看样子是还打了雷。
这一天长安下了大雨。
我听不见雨声,听不见任何声音,静幽幽的,感觉很难过。
雨下得大了,府中的光线不好,但即便是把府中所有的灯都点上了蜡烛,看着这些摇摇晃晃的烛光,却还是从心底生出一阵阵孤寒。
我半靠在榻椅上,看了几本祭典古籍,又翻身起来,再随意挑选了几篇,仿写了些祭文讣告,写了之后我就惊觉有什么不对劲。
那种雨天独有的哀愁顿时涌来了,我在府中实在坐不住了,决意要出门透透气。
我方是大病在身,避免惹人注意,伞面我还特意换了个穆色的。
我的面容神色不再苍白已恢复如常,只唯一不同的是,受了反噬之苦,青鼎杳无音信,我这额心的螭纹封印已然一天天加深了,此间已全部浮现出来,看来短时间内难以消除了。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抬手抚了一下那印记,愁容满面。
怀玉说于我的容貌无妨,她说像用朱砂与红花汁染的花钿,还在纸上写了些溢美之词,什么更加美艳动人,叫人一眼难忘之类。
我倒不是说容貌,而是担心陌骞那日说他还要来寻我,这印记显露一是指封了我的灵力,二是指联系着青鼎的封印还没有解开,螭龙还在鼎里面,我们都这样被要挟了。
我望着窗外瓢泼的雨,攥紧了拳头,在长安时时受制于人,那出了长安,我势必要尽快解决掉那些朝中的蛀虫,尤其是那些几日前在夜间还想派人杀我的冯全党羽。
出了府,雨水打在伞面上,不断淌下来,连成雨幕。
怀玉为我撑着伞,我走在长安街上,心中思量如何接下来出使的事情,眼神漂浮,没想到我的额间的红印太明显了,刚刚走了没几步,有几位百姓竟然认出了我。
‘啊,那是神族的螭纹印记,那是国师大人!’
着褐衣的人,老者,小孩从店铺中,从家中走了出来,他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没有,但都挤在了一起,纷纷跪了下来。
我示意怀玉让他们起来,他们起身后,又见他们表情殷切,口型不停地在变化,若是一个人慢慢说,我还是能从口型看出来的,但现在,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在百姓中有个好的名声,我倒是格外珍惜的。
周国实力本就逊色于齐国,这下周朝民心稍安,我定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这个神族实际上还被权臣控制了,且尚有疾。
我正要把准备好的话讲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窜了出来,那少年约摸十二岁,长得很是英气。
他满是期许地望着我,‘国师大人是神族……您可不可以展示一下灵术?’
我盯着他,看懂了灵术二字,便知了个大概。
“为何,要我施展灵术?”我尽量正色用了个应该比较大的音量。
‘周朝年前被齐国大败,士气低落,您可为将士们鼓舞一番?’
他眼中很亮,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鼓舞。’
我看懂了这两个字,忖度,振奋人心之事,也要看时机。想来晋公急躁躁地换布防,也是之前打了败仗,宇文邕虽然没怪他,但于周国上下却是一片阴霾。
此间的时机大好,为周国,为民心,为军心,也都是好事情。
我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额间的封印,已然不烫了。几日下来,除了听力,身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此刻,我正要扣手,怀玉悄悄拉住了我,我转头见她紧紧抿嘴,又摇了头,她的眼睛里面居然有些湿润的感觉。
我转过头,把握好分寸,双手食指相点,轻点了雨滴,顿时一缕尚是微弱的青光徐徐出来,霎时,一片雨便凝固在了空中。
‘天呐!国师大人会点雨而止!’
这时,我看见那少年愣愣地看着空中的雨滴,又动了口。
‘大人好生厉害。’
我突然咳嗽几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藏去了手心的一丝血迹。
再而用尽了全力抬高了声音,把话说完。
“此法只教祭祀之用,今日乃是于你们鼓舞之意,大周的安定,还需诸位竭尽所能地拥护。”
说了,我再而看着那少年,“你小小年纪便此心怀,关心将士,若是从军,忠君忠国,定能有大成。”
我看见那少年用力点了头,眼神变得坚毅非常。
很多年后,帝国摇摇欲坠,我站在低处,狼烟之中,我抬头,在点将台上再次看见了他。
才知他原是受我点雨之启,一生戎马,连克数敌。
亦在帝国欲倾之际,一腔热血,欲力挽狂澜,终而大势所逼,不降自刎。